“女菩薩”法力無邊,一夜間讓齊老爺出血五十萬兩,林玉嬋嘴角微翹,可惜不能跟蘇敏官分享。
她眼花繚亂地目睹了這場鬨劇,心裡算了算,跟詹先生說:“您趕緊回家,準備另謀高就吧。齊府的茶葉生意怕是一年半載做不成啦。”
至於她自己——
昨夜,蘇敏官在臨彆贈言裡告誡她,要儘快攢錢贖身,離開德豐行。
沒讓她逃。因為在大清,作為逃奴黑戶,一條命比狗還賤。
他以為她隻有“贖”或“逃”這兩條路可走。不過現在看來,他也有算不到的地方。
暴民散去,林玉嬋下定決心,猛地拽開步子,從小門潛進齊府。
火中取栗,在此一舉。
府裡眾人亂成一團。平時訓練有素的下人們成了一團散沙,慌慌張張的張羅救火。水盆水桶有限,那不端水的也不敢走遠,站在旁邊當啦啦隊,做出個拚命護主的樣子。
齊老爺在中廳裡大發雷霆,見人打人見東西摔東西;齊少爺躲在書房裡不露麵;王全王掌櫃正在麵如死灰地翻賬本,尋思怎麼能湊齊五十萬。
晚清這些豪商巨賈,早就開始上杠杆做生意,看似資產萬千,其實負債也有不少,賬麵上拿不出巨額的現銀,急用錢時,要麼借貸,要麼變賣。
齊老爺怒氣稍定,咬牙問王全:“誰走漏的風聲?豬仔館是怎麼被發現的?我雇的保鏢都是死人嗎?!”
王全心裡那個悔啊。豬仔館連著炒茶作坊,那作坊齊老爺千叮萬囑不許對外人開放;要不是他自作聰明,想把蘇敏官“甕中捉鱉”,以至於引狼入室,何至於鬨到今日地步?
但總不能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吧?他明明是好意啊。捉漢奸嘛!
他腦子裡亂麻一般,這幾個月的一堆爛事,走馬燈似的在眼底過。
他到底是怎麼鬼迷心竅,竟然放個生人進作坊?
……
王全回憶蘇敏官第一次出現在德豐行的時刻。怡和洋行的介紹信,倫敦麗如銀行的彙票,無可指摘的專業知識,拿到樣茶之後那恰到好處的挑剔,還有林玉嬋那兩手一攤:“他就算起疑不來,您的生意也沒損失……”
王全突然抬起頭,油汪汪的臉上擠出苦澀的笑紋,眼鏡片後麵的雙眼亮了。
有一個人,看似微不足道,卻如一條細線,將這一串詭計連在了一起。
“林八妹,”他假作如夢方醒,對齊老爺說,“那個妹仔,是她串通賊人,偷了炒茶作坊鑰匙!一定是她!”
販豬仔的醜聞傳遍廣州城。官府甩鍋給齊老爺;齊老爺甩鍋給王全;他王全也不是任人宰割的鹹魚,那口鍋可以繼續甩啊。
他涕淚縱橫,痛心疾首:“當初隻覺得那個妹仔老實能乾,誰能想到人心隔肚皮,竟然做出這等吃裡扒外的叛主之事!小人該死,識人不慧,可我待她也不薄啊,每天隻讓她乾點雜務,那天老爺從太平館點的西菜,我見她可憐,都賞她了……”
齊老爺從沒聽說過林八妹這個人,問了兩句,斥責道:“王全啊王全,你居然往茶行裡帶女人,難怪衰運都跑到我們頭上來了!我以為你做生意多精明,內務上竟然糊塗至斯,愚蠢!
王全連連請安:“是,是,是小的一時心軟,聽不得小姑娘哭訴,才把她留下來的,是我的錯……”
齊老爺滿腔鬱悶沒有發泄處,隨口說:“打死。”
對這些不把人命當回事的大資本家來說,殺你就殺你,還用得著挑日子?
王全嚇了一跳:“這個妹仔貴……”
“打死!留著乾甚?繼續吃裡扒外嗎?”
*
林玉嬋並不知道這些。她聽到管家婆跟人吵架:“……賣人可以,名單要給我過目!那幾個能乾活的要留著!秋蘭不許賣進窯子,已經說好配人了!……”
林玉嬋衝回自己的宿舍。
小鳳坐在床上,彎著腰,在給自己的腳挑雞眼。
小腳畸形,妹仔們活計繁重,走動得多,摩擦處經常長雞眼,必須挑掉。但凡小腳姑娘,快準狠地給自己挑雞眼,都是必備技能。
其他幾個妹仔聽說齊府被暴民圍攻,雖然也慌張,但隻見那火燒離自己房間還遠,也都在各自休息,心裡隻盼管家婆晚點來征人乾活,好讓她們放一天假。
見林玉嬋滿臉緊張,一雙眉蹙得擰不開,都忍不住笑。
“哈哈哈,大腳妹害怕了!——放心啦,就算火燒過來,你跑得最快!……”
“老爺要把我們都賣了,籌錢。”林玉嬋麵無表情地說,“咱們這些乾粗活的,多半要賣到‘那種地方’。”
滿屋妹仔一下子抬起頭。小鳳手抖,痛得嘴歪眼斜。
給彆人當奴婢已經夠低賤了。唯一比這更賤的命,就是那些倚門賣笑的娼妓。
不管姿色行情如何,被毒打是家常便飯。運氣好的,等年老色衰隨便配個窮癩漢;運氣差的,染上臟病,不出數月骨肉俱爛,連口棺材都沒有。
妹仔們平日勤奮苦乾,沒有過錯,按風俗,主人家也不太會輕易把她們賣到醃臢地,損陰德。
但今日事出意外,據說齊老爺犯了官府的重法,府上一片混亂……
林玉嬋這句危言聳聽,就顯得有點真實性了。
林玉嬋:“我要去找賣身契,有人來嗎?”
她大大方方地收拾東西,在妹仔們驚愕的目光裡接著說:“現在府裡人忙於救火,沒人會管咱們行蹤。晚了就沒機會。小鳳姐以前告訴我,府裡妹仔的賣身契都在大管家臥室後麵的書房裡。
“咱們姐妹一場,我隻拜托一件事——千萬彆告狀。就算告了狀,不會有人記你們的好。我若是因此死了,作厲鬼也要找你們算賬。”
她說完,頭也不回地快走出門。
發動群眾運動也得注意安全。她不會再像上次解救豬仔似的,全方位服務到家。醜話甩出來,讓她們好自為之。
依稀聽到房裡妹仔們將信將疑地說:
“不會吧,老爺是有德紳士,怎麼會賣我們?”
“我家都沒了,除了齊府還能去哪呀?”
“彆怕,她逃不走,門口有人守著呢,多半拖回來一頓打。”
……
林玉嬋從路邊抄起個水盆,假裝加入繡樓救火的大軍,地上撈一把炭灰抹黑麵孔,然後裝作去取水,一點一點往齊府花園另一側挪動。
忽然,身邊有急促的腳步聲。
小鳳的鞋子還沒穿好,裹腳布裡出外進,走一步,眉頭皺一下。
“八妹,我……我家裡還有娘親和弟妹。”
有的妹仔已家破人亡,除了齊府沒處去。小鳳不一樣。
親人尚在,就算賣她第二次,也不會賣去那種地方吧?
林玉嬋點點頭,指揮:“結伴走。就說救火。旁人不容易起疑。”
說話間,身邊又多了兩三人。妹仔們臉色煞白,一輩子頭一次做起勇敢的事。
來來往往的下人們以為她們有吩咐在身,果然沒有多問。
小心翼翼繞到大管家書房。房門敞著,人都跑去照顧老爺少爺了。不知哪個姨太太養的小狗跑出來,叼著個火腿撒歡。
林玉嬋:“快進去搜!帶字的紙一律抱出來,拿到火場燒掉!”
知道妹仔們不識字,這是最快的方法。
人多力量大。片刻間,房間裡箱籠散亂。一遝遝罪惡的賣身契,雪片般散落在地上。
來不及一一分辨。但眼尖的已經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