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1 / 2)

林玉嬋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其實她早有感覺,本來想趕快溜的,不料換個鞋耽擱那麼久,現在走也走不動了,多說一句話都難受。他還居然揣測她是尿急,氣得她喘息加速,小腹加倍墜脹。

這都認識這麼久了,在他眼裡她就還是個憋不住尿的小屁孩?

她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我不是……我好像……”

他追問:“到底點回事?”

林玉嬋咬牙:“過去幾個月吃太多了!”

蘇敏官表情複雜,不用說,想歪到姥姥家去了。

其實林玉嬋這話完全沒錯。過去的林八妹身體一堆毛病,都是餓出來的,基因上畢竟還是個正常姑娘,初潮遲遲不來的原因就是體脂率太低。這幾個月林玉嬋一通狂補,身上有了小肉肉,該來的自然就來了。

可不是吃出來的麼。

她本來在宿舍裡備好了各種應對材料,誰知今晚一番驚嚇,大姨媽拜訪之前可不會提前打招呼。

而且是報複性的拜訪,人體如機器,被她修理好,上了油,如今滿額運轉,乾勁十足,好像要把她過去幾年錯過的疼痛一次補足。

還好她熟悉這種感覺,不至於驚慌失措,但眼看著自己血條驟降,也夠惱人。

放在上輩子,她倒不介意跟男生談幾句月經,比如“今天不舒服體育課請假”,大家心照不宣,都知道怎麼回事。

但眼前這位雖然離經叛道,考慮到“曆史局限性”,林玉嬋還是決定饒了他吧,免得他三觀又碎。況且他也未必多懂。

林玉嬋捂著肚子蹲下身,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真想幫我,就給我燒壺開水,找幾塊乾淨手巾,然後有多遠走多遠,給我鎖上門,我一個人歇會。”

多項全能的蘇大舵主枉有七巧玲瓏心,彆人說一句,他能猜出人家祖宗十八代,這次也滑入了罕見的知識盲區。小姑娘毛都快炸了,再追問,怕是要提腳踹他。

他乖乖閉了嘴,指指樓梯,意思是上樓。

鋪麵裡沒有她要的東西。傳統商鋪的格局,樓下是鋪麵倉庫工作間,樓上是主人或學徒工的宿處。

原清幫老大楚南雲,在三樓擁有一個豪華套間,灶台火爐一應俱全。蘇敏官把她一拎,連滾帶爬的弄了上去。

還聽她在咯吱窩底下哼哼唧唧地抗議:“不去彆人房,臟。”

他覺得好笑。她是格格嗎?以前做妹仔時沒見她這麼窮講究。

但他還是費力給鋪了個新床單。她一頭蜷進去躺屍。

*

蘇敏官沒閒著。林玉嬋安頓好,他在房裡搜了一圈,找出來一包雲片糕,順手塞嘴裡甜甜口,這陣子實在太虧嘴;又搜出來幾百銀元、幾張彙票,都帶在身上。

然後鎖上三樓樓梯的門,匆匆下到倉庫。剛收服的小弟乾完活,還在規規矩矩地等著。

楚南雲生死未卜,必須斬草除根。他下令:“派人去蘇州河沿岸搜。死了無妨,要是活著,格殺勿論。”

大夥剛剛拜了新老大,正是人心浮動之際;況且不少人隻是怕他那杆槍,燒香拜山頭純為保命。聽他吩咐搞搞衛生還沒什麼,要他們去捕殺舊主,不少人就麵露難色。

蘇敏官眼一掃,一個個觀察他們的神色,然後說:“這是危險活計,當然有辛苦費。願去的每人領銀元五塊。帶回楚南雲屍首的,再加十塊。”

楚南雲要是聽到這話,三條眉毛非得同時氣歪不可。

城頭變幻大王旗,當黑幫老大有風險:前一日還欺男霸女坐地分贓,一朝倒台,就有人占你的屋子,吃你的東西,睡你的床,教訓你的小弟,拿你多年的辛苦積蓄懸賞你的人頭。

果然,銀元亮出來,眾小弟的態度截然一變,互相看看,有幾個當即欣然領命。

幫派裡也分三六九等。大家以武亂禁,拚死拚活刀尖上掙錢,老大吃肉,嘍囉喝湯,算不上公平。

今日新老大爽快發錢,不少人這才心悅誠服,紛紛道:“還是洪門昆仲義氣,當初楚老大要另立門戶,小的們勸了好久呢。今日……唉,也是他自討苦吃。”

蘇敏官心中冷笑。白來的錢,發起來當然不手軟。

但老大親自發餉畢竟有點掉價,他忽然想,要是有個賬房就好了……

林姑娘其實是個不錯的人選。可惜以她的正義感,估計不願摻和這事兒。

同時他也有點心驚。照這個花法,楚南雲留下的“遺產”撐不了多久。

再秉承天地會宗旨,停止所有欺淩弱小的活動,“義興船行”估計很快就要入不敷出。

但人總是要吃飯的。要將這一群烏合之眾癟三混混調動起來,除了誘之以利,還能怎樣呢?

解散麼?

上海灘就這麼大點地方,各種黑惡勢力早就瓜分了地盤。義興船行若是自廢武功,自然有彆人趁虛而入。

到那時,他想全身而退,多半也成奢望。

楚南雲絕不會是最後一個被打倒的幫派頭子。

他打起精神,把剩下的小弟嘍囉一個個的召來問話,慢慢勾勒出每個人的脾性,能力如何、可不可信、心有多黑……

然後看人下菜碟地訓誡一通。金蘭鶴前輩那裡學來的統禦手段,初試鋒芒,效果出乎意料的不錯。

他曾經覺得自己一輩子用不上這些伎倆。他本來以為自己會規規矩矩留在廣州做生意,攢錢,頂天了把興瑞行重新開起來,就是他最大的人生目標。

怎麼就莫名其妙的,把自己搞到這種境地來了?

“小時候學過一切”的小白少爺頭一次感到人生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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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鼓敲過醜時,天色到了一夜間最漆黑的時候,蘇敏官終於倦了。

明天還不能鬆懈,還有一堆善後呢。

此後的每一天……都不能鬆懈。

他必須適應這樣的生活,必須儘快恢複規律的作息。

他安排小弟們歇宿,輪班警戒。他自己守在堂裡,閉著眼,卻始終睡不著。

猶豫片刻,還是上了三樓,鑰匙開鎖,點亮一盞小燈。

小姑娘已經把自己拾掇好,還是一個姿勢蜷著,睡深了,胸脯緩慢起伏。一隻手托著自己的腮,把大半張臉藏起來。一隻手垂到床沿下,指尖落在深檀色的厚厚牙板上,顯得蒼白而纖細。

居然一點也沒擔心碼頭倉庫裡的眾多惡霸——也許是擔心的,隻是太倦了,疲累蓋過了害怕。

不管怎樣,都意味著,對他的信任超乎尋常。

蘇敏官心裡閃過一絲說不清的溫熱感,懷裡摸出剩下的雲片糕,重新包好,輕輕放在她枕邊。

床是那種寬闊的架子床,她嫌棄那是楚南雲的物件,不肯放開了睡,隻是占了月洞旁一個小小角,不留意看還以為她隻是個大枕頭;他從衣櫃裡找到洗過的被褥,她也是嫌臟,堅決不用,都堆在腳下,隻是蓋著自己的棉衣,抱著胳膊,嘴唇有點發白。

蘇敏官輕聲嘟囔:“矯情。”

還是解下自己外套,檢查了一下沒血跡,小心蓋在她身上,連棉衣一起包住,衣擺掖到她腰下,把她包成個皮薄餡大的潮州粉果。

“她應該不嫌棄這件,”他想,“抱的時候蹭來蹭去的。”

餘光掃到她藏在掌心裡的臉,睫毛掃在眼窩裡,靜得像一幅畫。

他才意識到,她這段時間變化真大。

他以為自己從亂葬崗撿了棵枯萎的小草,能不能活全憑造化;孰料小草遇上幾滴水,不但長出了根,活了,還生出了飽滿的葉片,那葉片深處,甚至悄悄生出了花骨朵。

他憶起來,她在剛剛從死亡邊緣睜眼的時候,眼裡不也滿是迷茫麼?

她都知道要給自己攢本錢。他的本錢在哪呢?

蘇敏官搬過一張凳子,挨著床坐下,輕輕將她的小手捧回褥子上。

床上大片空間。他鋪塊布,腰間抽出那把歪筒子槍,卸下那顆卡住的子彈,再檢查剩下的兩顆,然後掌心轉出一把螺絲刀,一個零件一個零件地拆卸,認認真真修理起來。

慢慢的,心境放空,再無雜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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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嬋睜開眼,天未亮,窗簾外透出薄薄的光。

一轉頭,冰冷的槍口頂著她脖子!

她當場就嚇得血崩,一個跟頭翻起來,險些滾下去。

再一看,那槍鬆鬆的握在一個人手裡。大床褥子又厚又軟,被她跳出一個波浪。槍把滑了出來,那人也沒動。

蘇敏官坐在一張凳子上,上半身伏在床上,枕著自己手臂熟睡,姿態很是放鬆,像個自習課偷懶的學生。

他眉尖和睫毛微微翕動著,側臉的線條柔和而恬靜。

他被身邊的動靜驚動,眼還沒睜,手指一攏,抄回了槍。左手立刻去摸床沿——

摸到一隻細瘦的手腕,肌膚涼涼的。

“少爺,”林玉嬋從他掌下抽出手,牢牢抓住手裡的三顆子彈,幽幽道,“天亮了,該當好人了。”

他這才睜眼,看著她,忽而耳根微紅,懶懶的解釋:“對唔住,睡過去了。”

緊接著給她顯擺那把槍:“喏,修好了,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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