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能先欺軟怕硬。她瞪了那茶農一眼,喘口粗氣,說:“誰揍誰還不一定呢。”
茶農捂著臉不知所措。他不明白,他雖然不算有錢,起碼是個良民。一個卑賤的家養妹仔敢對他動手?
他求助地看著王全:“掌櫃的……”
王全也吃了一驚,隨後板起臉,公事公辦地說:“哎,都已經錢貨兩清了,怎麼帶走她,看你本事啦。”
茶農不敢動。林玉嬋趁機衝到一個年輕後生跟前,指著他手裡的竹筐。
“大哥,你抬這箱,能拿多少工錢?”
後生嚇了一跳,看了一眼王全,愣愣地說:“一個月三錢銀子,管吃管住……哎,你做咩?”
林玉嬋從他手裡奪過竹筐,往自己背後一扛——
她五官扭曲了一刻。真沉啊!腰快斷了。
剛剛從瘧疾中恢複的身體還很虛弱,她眼前冒著金星,用力調整著呼吸,告訴自己:
彆倒下……站直了!
她微微屈膝,將那竹筐地扛在背上,晃了兩晃,站穩了。
其餘幾個力夫都不乾活了,目瞪口呆地看著她。
力夫們算不上膀闊腰圓,但起碼都是壯年小夥子,手大腳大,扛著竹筐尚且脖頸迸青筋。
而現在,三尺高的竹筐壓在一個瘦弱小姑娘的背上,搖搖晃晃,好像櫻桃樹上結了個西瓜。
林玉嬋頂著眼前一陣陣黑,挪步到推車前,學著力夫們的樣子,背過身,慢慢蹲下,將竹筐卸上推車,和其餘的竹筐並列排好。
她頭皮發緊,擦一把汗,舌底有血腥味。
“你看,我也能賣力氣。”她盯著王全,竭力壓下對他的厭惡之情,“我不要每月三錢銀子的工錢。不就是十五兩銀子嗎?用我五年,就能回本。用六年,就比賣了我更劃算。”
茶農和王全麵麵相覷。
王全半是錯愕,半是好笑:“用你?用一個女仔做工?你異想天開呢?——哎,慢點走!彆瞎晃!”
一個力夫背著竹筐蹣跚下石階。力夫為了省勁,下石階的時候故意彎著膝蓋,利用慣性顛簸出節奏。
那竹筐的背帶年久失修,驀地斷了,嘩啦一聲,一筐茶葉連蓋傾瀉下來。
林玉嬋一直盯著那個力夫。她一個箭步上去,托住了竹筐底部,截住了大部分茶葉。
“走吧,”她利落地將落在地上的茶葉幾把抓回竹筐,對那力夫說,“我扶著筐。彆耽誤運貨。”
那力夫大約早已養成了“聽人吩咐”的本能,也沒問林玉嬋是哪冒出來的蔥,機械地點點頭,聽話地背著竹筐繼續走。
王全沒料到她劍走偏鋒的這麼一招,一時間愣愣地看著她,好像是等她鬨完了回來謝罪,又似乎是等她自不量力,哢嚓一下折斷了腰。
於是在旁人看來,這愣愣的眼神等於默認。林玉嬋跟在力夫隊伍裡,就這麼走出大門。
王全這才反應過來,趕緊去追:“喂,回來!”
與此同時,那茶農突然機靈,抓起王全留在地上的錢袋就跑。
王全餘光瞥見,差點原地劈叉:“爛仔,往哪跑!給我追!”
說完一低頭,適時藏住自己臉上“我自己也不信我自己”的表情。
衙役狐疑,吐出嘴裡的煙草,上下將她打量一陣,道:“我問問他去。”
“等等……”
林玉嬋趕緊跑上幾步,攔住那衙役,“長班……”
她袖子裡摸出二兩多銀子,乖巧遞了上去。
“長班行個方便。這些當保費夠嗎?”
二兩銀子能讓她吃上幾個月的飽飯,也能救一條命。
她穿越得太著急,三觀還留在二十一世紀,很容易做出選擇。
至於自己……豁出去了。老天若真要收她,也不是幾兩銀子能解決的事。
衙役吃了一驚,冷笑凝固在臉上。
所謂“保費”,還不是官差們中飽私囊的名頭,數額不定,越多越好。
至於“叛匪”,罪名雖大,但也並非不可通融——叛匪頭頭的腦袋都掛城門外了,這些小蝦米何足道哉?就算真把他解送進京,自己能有什麼好處?
近年銀子雖然貶值,但這白晃晃的一小塊,也值他全家老小一個月的嚼用。
衙役撮牙花道:“小姑娘……”
林玉嬋本來以為他會問“你哪來那麼多銀子”,也備好了說辭,不料那衙役半句沒問,迅速將銀子收入懷裡,咧出一帶煙味的微笑。
“怎麼拖了這麼久才來,小心你老公回去打你。”
林玉嬋心中略安。這衙役的輕鬆態度很說明問題。蘇敏官果然是湊數的,並沒有確鑿的證據定罪。
她很入戲地委屈道:“這錢是我偷偷借的,因此耽擱了些時日——不瞞老爺說,這親事是父母定的娃娃親,蘇敏官對我厭煩得很,從來不願正眼我一眼。對了,老爺要是問他定沒定過親,他肯定死也不承認。說不定還會假裝不認識我。”
“哈哈哈!”衙役十分了然地大笑,“這點委屈都受不得,往後過門可怎麼辦!”
他用手摳著牙縫裡的煙葉,指著對麵府衙門口空地,命令:“那裡等著。”
*
林玉嬋在衙門口坐到午後。天氣逐漸悶熱,雲層降低,空氣中似是能擰出熱湯來。
她倒不太擔心衙役出爾反爾。這長班收錢收得如此熟練,說明“交費贖人”已成產業。
大清真是要完哪。
衙門口人來人往,有穿著體麵的客人,也有挑擔送貨的小販。偶爾有幾個來去匆匆的兵丁,扛著大刀長矛,看起來威風凜凜,就是不知戰力如何。
沒過多久,蘇敏官就讓人推出來了,手腕剛解了枷,還留著一圈紅印。
不出意料,他滿臉莫名其妙,不死心地辯解:“我沒未婚妻……”
衙役收錢辦事,有始有終,一把將他推下台階,笑道:“這女仔有情意,你以後規矩著些,彆再讓我抓著!”
蘇敏官沒刹住步子,踉蹌著跑出五六步,一低頭,正好跟林玉嬋鼻尖對鼻尖。
“不是……這是誰……”
沒認出來。也難怪,當時他以為自己碰上詐屍,根本沒敢細看。
他趕緊立正站好,左手蓋住脖子上的木枷紅痕,右手抹了抹蓬亂的頭發。胳膊一抬,又發現多日牢獄折磨之後,自己衣衫實在不整,苦於沒有第三隻手,隻好任兩片破爛的前襟迎風飄舞,露出胸膛上的幾道鞭痕來。
他索性狼狽到底,也不遮掩了,拱起雙手,不修邊幅地跟林玉嬋作了個揖。
“姑娘,你是不是認錯人了,我不記得自己定過親。你贖的要是彆人,趕緊追上那個長班還來得及。”
他用辭禮貌,然而語氣冷淡,眼中閃著警惕的光。
林玉嬋咳嗽一聲,輕聲道:“奎寧。”
蘇敏官沒了聲音,長長的眉梢抖了一抖,快速將她打量了一遍,藏住眼中的驚訝。
“你哪來的錢?為什麼……”
後半句話他沒說,但意思明顯是“為什麼要花這筆巨款來救我?”
林玉嬋記得,那日亂葬崗收屍,他跟自己這個“死人”柔聲細語地談心。如今見到活人,他反而板起臉,高冷得不得了。
她微笑:“這你不用管,就當是自己好人有好報。”
“不過,阿妹,”他忽然又想起什麼,一本正經地說,“咱們可要提前講清楚,你救人一命,蘇某深感大恩大德,但在下一窮二白,暫時沒有娶親的打算……”
林玉嬋笑眯眯:“那就好。”
蘇敏官:“……你贖我用了幾多銀兩?”
林玉嬋大度地說:“你都救了我命,這點錢還用還?不過我勸你呢,趕緊找一份正經的營生,攢點家業,免得以後被冤枉的時候都沒人撈你……”
蘇敏官的臉色忽然不易察覺地暗了一暗。
他不冷不熱地說:“我有正經的營生,錢我會還的。”
林玉嬋覺得匪夷所思:“那人家方才問你有沒有東家,你怎麼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