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倉庫已在眼前。微風吹過拐角處一個暗旮旯,帶出一股濃烈的茅廁味道。
林玉嬋咬牙,一些異樣的感覺爬上小腹,額角突然冷汗微沁。
從早晨開始就沒上過廁所……
就忍,硬忍。
“就是這裡。”她努力顯得若無其事,“不知少爺看不看得上眼?”
外人進庫房,走的是一條特意鋪出來的木板路,離那些熱火朝天的力夫工地有幾十米距離,遠遠一望,尋常人便隻能驚歎於德豐行茶葉庫存的規模,而看不清製茶卸貨的細節。
蘇敏官遠遠看著庫房裡的竹筐和家夥什兒,沉吟道:“這些是從福建武夷山地方茶販處收來的散茶,凋萎、揉撚、殺青、烘曬等工序,已由當地茶農完成。但洋人買茶要求質量高,因此還要烘焙、補火、篩揀之類的精加工,方可售賣——看這樣子,這些茶還都沒開始精製吧?”
粗製的茶葉帶著硬梗,又悶在竹筐裡,原本沒有太濃鬱的香氣。即便如此,風中還是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木葉清新,可見這一撥茶葉的質量上乘。
他說得慢條斯理,大概等著林玉嬋這個茶行小夥計讚一句“您真懂行”。但林玉嬋乃外行一個,聽他一席話,更似聽了個掃盲,隻能連連點頭,敷衍道:“您說得都對。”
蘇敏官對牛彈琴一通,不聲不響收尾,問:“你怎麼了?不舒服?”
林玉嬋:“……”
小姑娘瘦成一棵草,顯得眼睛格外大,而那額頭上滴下來的冷汗都趕上眼珠子大了,臉色青一陣白一陣,明顯心不在焉。
蘇敏官起疑,目不轉睛盯著她,慢慢說:“現在該我問話了。你到底是誰?你若是茶行的雇工,為何會病倒在外頭無人管?商行裡沒有收妹仔乾活的規矩,德豐行又為何破例?”
林玉嬋咬著下牙槽,沒臉沒皮地小聲說:“先不說這些成嗎?我……內急。想上廁所。”
林玉嬋本以為,自己一個大姑娘家,腆著臉混進力夫的隊伍,至少也得挨上十幾個白眼。但出乎她意料,同行的力夫們對此沒什麼反應,隻是斜了她幾眼,然後各自乾活。
走在街上,有人指指點點,但也沒人上來找她麻煩。
雖然自古聖人言,女人不能拋頭露麵,但真能做到“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都是嬌生慣養的富家閨女,屬於稀缺資源。在清末的廣州,街上隨處可見奔波忙碌的勞動婦女,有的還背著孩子,跟男人一樣賣力氣。
而且林玉嬋瘦得前不凸後不翹,長頭發往腦後一盤,乍一看像個發育不良的小夥子。更沒人注意她了。
力夫們麵黃肌瘦,臉上沒有表情,五官仿佛都是靜止的。薄薄的肌肉蓋不住凸出的骨節,每一次用力,手臂上都繃出青筋。他們穿著破衣爛衫,竹筐送上後背,一節節壓彎的脊梁骨清晰可見。
走在邊上,清楚地聽到好幾個人肚子裡咕嚕嚕的叫。
說是包吃包住,力夫的住處林玉嬋沒見過,應當是擠在一起的大通鋪,因為他們身上都帶著同一種臭味兒。
裝卸完了所有的竹箱,日頭已經爬上最高的榕樹頂,烤得人頭皮火熱。
林玉嬋跟著車,一路微微下坡,走了約莫十分鐘,便到了珠江江畔。隻見碼頭參差,立著“珠江擺渡”、“香港小輪貨運”之類的招牌。商鋪林立,行人如雲,船舶往來,路上兼走著雞鴨鵝狗,熱鬨非凡。
……和兩個世紀之後的珠江江畔差不多。她突感落寞。
其中一棟雕花砌門的三層大商鋪最為豪華,繡旗上寫著大大的兩個字:德豐。
從側門進入後院,有人招呼:“開飯了!”
力夫們的臉上總算有了點活氣兒,紛紛現出期待的表情,伸著脖子湊了上去。
桶裡是稀得透亮的小米粥,配上鹹死人不償命的醬菜,還有是硬得像牛皮的地瓜乾。
力夫們搓掉手上的黑泥,狼吞虎咽。吃飽了飯,才偶爾有人用濃重的方言聊幾句天,抱怨天氣熱。
林玉嬋餓得前胸貼後背,扒開圍著木桶的幾個大後背,搶出一碗粥和一把地瓜乾。
午飯管夠,倒是沒人跟她搶。大夥隻是麻木地看她幾眼。
林玉嬋找個角落蹲著,默默灌了一肚子稀粥。喝得太快,全身的血液湧入胃部,身子一陣陣發虛。
她想:得快點健康起來。
隨後有人招呼“上工了”,力夫們匆匆塞進最後幾口飯,然後從院子入了個後門,便是倉庫。倉庫大廳被粗木架子整齊地分隔成一片片,內側開著幾扇門,偶爾有人拿著鑰匙進出。那門縫裡又是一番天地,大概是製茶間,有爐灶、笸籮、桌椅板凳之類。
除了林玉嬋背來的那批竹筐,地上還散落著許多不同樣式的竹筐、竹箱、背簍,都裝著茶葉,想來是從不同茶農那裡收來的。
力夫們將茶葉統一倒入印有“德豐”字樣的布袋裡,然後紮上口,背起來,一個個爬上梯子頂,鑽進貨架,匍匐著身子,將茶葉塞進貨架最裡層。
梯子少人多。背布袋爬梯子又是體力活,因此隻是最強壯的幾個力夫在爬來爬去,剩下的在底下無所事事,有幾個機靈的,幫忙把布袋挪到趁手的位置。
其中一架梯子支得格外高,大夥畏高,都不上去。
一個茶行夥計用臟兮兮的毛巾擦汗,催促:“都瞎啦?來個人,把貨擺上去啊!”
然而力夫們就像一群綿羊,聽話是聽話,耍賴的時候也眾口一詞。
“等黃大個兒吧。”一個人粗聲粗氣地說,“我們爬不了那麼高。”
力夫們歪在牆根歇著,茶行夥計罵罵咧咧,轉頭又看見林玉嬋,更沒好氣。
“誰把娘們放進來了?”他左右看看,“這誰的婆娘,趕緊領走!”
林玉嬋想也不想,答:“來乾活的!”
她幾下爬上那最高的梯子,趴在貨架上,朝下伸手。
“陳阿福大哥,遞個袋上來!”
根據一上午的觀察,她挑了個最老實,最逆來順受的力夫。
被點名的陳阿福懵懂地一抬頭,“啊?”
“給我遞個袋!不用爬梯子,遞過來就行。”
陳阿福頂著個忍氣吞聲的臉,不聲不響地舉起一個布袋。
林玉嬋:“上來兩步。我接不住。”
她看到陳阿福嘴唇動了動,似乎很想問“你是誰,你憑什麼指揮我”,但他終究一聲沒吭,聽話地爬了兩步梯子。
林玉嬋正好接住布袋,轉身推入貨架裡麵。她身材瘦小,動作比其他力夫敏捷。
她在超市打工的時候,上貨速度就是最快的。
陳阿福還在梯子底部犯愣。林玉嬋把目光轉向第二個力夫。
“李發財大哥,把那個袋遞給阿福。”
李發財斜眼看她一眼,咕噥了幾聲,什麼“黃大個兒”。
林玉嬋催促:“晚些大掌櫃的要來,咱們起碼做出個乾活的樣兒。”
李發財倒是看到早間她和王全在一塊兒,將信將疑地點點頭,按照她的指點,遞了一個布袋給陳阿福。
長長的梯子上,構築了一個小小的流水線。李發財和陳阿福隻需要將布袋左邊轉右邊,不用費力爬上爬下。林玉嬋在最高處拉起布袋,再搬上貨架,靈活地放置得整整齊齊。
這架梯子的運貨效率一下子提高好幾倍。
茶行夥計覺得有趣,抬頭看了好一會兒。
其實彆的力夫未必想不出這種合作方法。但是貨架和梯子都十分狹窄,容不得一個大小夥子穩當地立在上麵。隻有林玉嬋這種體型的,才有可能把自己固定在上麵來來回回。
她擦一把汗,趁著勞動的間隙四處看看。
這個貨倉巨大而簡陋,看起來沒有什麼防潮防水設施,隻是一排排簡單的木板而已。
盛夏天氣,茶葉易腐。就算是貨倉內通風陰涼,這些茶葉也無法長期存放。
看來這些都是短期內即將交割的貨。
一個布袋半人高,一層貨架放五袋,一排兩層,全倉大約二十排。
“一天就收來幾百袋茶,真是大戶啊。”林玉嬋默默算了一下,“他們有多少個分號?”
忽然門口騷動。有人叫:“掌櫃的來了!”
王全終於追回了他的銀子,推著那油膩膩的眼鏡,前來視察倉庫。
“都給我擺整齊了!”跟身邊人吆喝著吩咐,“晚上誰值班都不許偷懶!倉裡的茶葉都是有數的,再丟一兩,通通送你們見官!……炒茶的呢?怎麼還不上工?……”
王全檢查力夫們搬運茶葉,忽然看到——
“……咦?”
他眯起眼睛,盯著那個不同尋常的流水線,以及梯子頂端那個靈活的瘦子,登時怒不可遏。
“哎,你怎麼在這兒?快下來!”
林玉嬋跟著力夫隊伍出院子的時候,他本以為她想要逃跑。逃跑他不怕,德豐行生意遍布全城,稍微跟下人吩咐一聲,就有千百雙眼睛幫他找人。找回來再狠狠教訓一番,不愁她不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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