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2 / 2)

他說著,大踏步朝著倉庫走去,拍拍自己衣袋,“我連彙票都帶好了。要是茶葉合格,直接付定金。”

林玉嬋覺著新鮮:“彙票?是那種可以拿到錢莊去的……”

大清的金融支付手段真先進。電視劇裡都是一箱箱搬銀子的。

蘇敏官有點鄙視地看了她一眼,答道:“什麼錢莊?是倫敦麗如銀行。”

林玉嬋:“……”

大清真先進。

說話間倉庫已在眼前。微風吹過拐角處一個暗旮旯,帶出一股濃烈的茅廁味道。

林玉嬋咬牙,一些異樣的感覺爬上小腹,額角突然冷汗微沁。

從早晨開始就沒上過廁所……

就忍,硬忍。

“就是這裡。”她努力顯得若無其事,“不知少爺看不看得上眼?”

外人進庫房,走的是一條特意鋪出來的木板路,離那些熱火朝天的力夫工地有幾十米距離,遠遠一望,尋常人便隻能驚歎於德豐行茶葉庫存的規模,而看不清製茶卸貨的細節。

蘇敏官遠遠看著庫房裡的竹筐和家夥什兒,沉吟道:“這些是從福建武夷山地方茶販處收來的散茶,凋萎、揉撚、殺青、烘曬等工序,已由當地茶農完成。但洋人買茶要求質量高,因此還要烘焙、補火、篩揀之類的精加工,方可售賣——看這樣子,這些茶還都沒開始精製吧?”

粗製的茶葉帶著硬梗,又悶在竹筐裡,原本沒有太濃鬱的香氣。即便如此,風中還是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木葉清新,可見這一撥茶葉的質量上乘。

他說得慢條斯理,大概等著林玉嬋這個茶行小夥計讚一句“您真懂行”。但林玉嬋乃外行一個,聽他一席話,更似聽了個掃盲,隻能連連點頭,敷衍道:“您說得都對。”

蘇敏官對牛彈琴一通,不聲不響收尾,問:“你怎麼了?不舒服?”

林玉嬋:“……”

小姑娘瘦成一棵草,顯得眼睛格外大,而那額頭上滴下來的冷汗都趕上眼珠子大了,臉色青一陣白一陣,明顯心不在焉。

蘇敏官起疑,目不轉睛盯著她,慢慢說:“現在該我問話了。你到底是誰?你若是茶行的雇工,為何會病倒在外頭無人管?商行裡沒有收妹仔乾活的規矩,德豐行又為何破例?”

林玉嬋咬著下牙槽,沒臉沒皮地小聲說:“先不說這些成嗎?我……內急。想上廁所。”

“掌櫃的?”林玉嬋提醒,“留我有好處吧?”

王全也不知道她在哪解決的茅廁問題,煩躁地翻開賬本對賬,冷哼道:“傻瓜!人家看著你稀奇,逗著玩玩,你還當真了?你懂什麼叫做生意?我德豐行要是真留個女人幫工,陰氣煞人,氣運全漏光!”

店麵內幾個夥計都笑了,輕蔑地看著林玉嬋,好像看一條死皮賴臉的流浪狗。

一個膀大腰圓的夥計忽然說:“掌櫃的,做生意自然不能有女人,但咱們店裡倒是還可以養個縫衣服的。你瞧我這身衫子,都破好幾個口了,家裡也沒婆娘,到外頭補還得花錢……”

另一夥計也笑道:“掌櫃的,小的們平日在店裡站得累了,就想有個婆娘給揉揉腿腳——姑娘,你會捶腿嗎?”

王全拍板:“叫老二的徒弟以後不用掃地了,那都不是男人乾的活,這幾個月委屈他了——妹仔,以後你每天來掃地,知足了吧!”

他頷首看著林玉嬋,等著她感恩戴德。

林玉嬋:“我……”

看看周圍人的神態,她壓住一肚子話,惜字如金地說:“可以。”

她手裡的那點“少爺要為青樓姑娘贖身,掌櫃的湊趣胡鬨”的籌碼,分量實在有限,能讓王全王掌櫃對她說一個“留”字已是僥幸。真把這大資本家惹毛了,把她弄死輕而易舉,就算鬨到老爺那去最多也就是一頓罵。

能擺脫癮君子爹,能避免被賣到山溝溝裡去,她已經謝天謝地,讓她乾啥都行。

王全思忖片刻。他給自己找個這個燙手山芋,貌似也隻能暫時怎麼處理。以茶行的名義招一個掃地丫頭,既不算“女人插手生意壞風水”,齊府那邊也不會有什麼異議。

隨後又想,十五兩銀子買個掃地丫頭還是貴了點。等蘇少爺的這筆生意做完,再找個買主把她打發出去。

眼看林玉嬋已經找到掃帚開始乾活,王全又想起什麼,指點:“對了,這地板上油汙多,走起來腳滑,你給我想辦法擦乾淨。櫃台是上家留下來的,幾十年沒動了,你給好好擦擦。牆麵的黴看到沒有?還有貨架,這兩日鬨曱甴,你給清理了吧——你手指頭細,伸進給我縫裡一個個的掏!”

*

“太特麼苦了……我要去傳教……”

扛了大半天的箱子,肩膀都磨出了水泡,又在店麵了彎著腰搞衛生搞到天黑,隻擦了一半油汙的地板。林玉嬋全身散架,幾乎是爬回宿舍的。

狹小的耳房裡,她像具死屍一樣趴在通鋪上,感覺自己每根骨頭上都掛了秤砣,一寸也不能動彈。

花錢買來的妹仔,自然要往死裡用。也幸虧她腳大,否則今日腿要斷了。

路是自己選的,哭著也要走完。

當然傳教也未必有多好。今日聽人閒談,一個剛皈依的中國教徒跑到鄉下去宣講,被人亂棍打死了,凶手被鄉賢聯名保下,連板子都沒挨。

她記得上輩子看過一檔綜藝節目,讓那些自以為“隻要努力就能逆天改命”的富豪隱姓埋名,到貧民窟體驗窮人的生活。雄心壯誌的富翁們很快發現,每天超負荷體力工作之後,大腦完全麻木,隻想倒頭就睡,哪有心思做什麼職業規劃、儲蓄理財……

現在她也體會到了這種麻木的狀態。她原本還在思考“做茶行包身工隻是邁出第一步,要想徹底獲得自由和溫飽,還需要……”

精神恍惚,什麼念頭都閃不動,隻能複讀機似的安慰自己:“又多活一天。”

秋蘭和小鳳攜手收工進房,脫了鞋,小鳳把林玉嬋的那雙鞋踢得遠遠的。

兩人嘀嘀咕咕。

“不是說了要把她配人嗎?怎麼還在這住?”

小鳳原本以為來了個無依無靠的大腳妹,可以讓自己好好的欺負一下。誰知她把一切命令都當耳旁風,也不幫忙倒夜壺,也不給她洗紮腳布,宛如一個癡呆。小鳳就沒見過如此不知好歹的姑娘,想跟她動手,無奈小腳伶仃,快走都困難,真打起來也不是她對手。

小鳳斜眼看林玉嬋的床鋪,道:“她不乾呀。我聽七太太說,老爺在佛山的田莊裡有個老長工,賣了一輩子命,上個月為了保護莊稼摔斷了腿。七太太心善,許諾要給他配個妹仔傳宗接代。房裡的那幾個舍不得遣走,正好來個新的,配給那長工正好,人家也不嫌棄她的腳——誰知她死活不願,不知心裡怎麼想的呢。”

她的聲音有點大,秋蘭不免尷尬,朝林玉嬋的方向瞥了一眼。

但秋蘭也忍不住附和小鳳,輕聲說:“咱們這些做下人的,哪個不是盼著做夠了年份,能出去嫁人生仔,好歹有個自己的家。她不樂意,那是一時糊塗,過陣子就會想通……”

小鳳恍然大悟:“我聽說了。她不知怎麼攀上王掌櫃,跑到老爺的商鋪裡掃地……哦不,不是掃地,什麼都做!”

瞟一眼林玉嬋懸在床板外的腳丫,誇張地表示驚訝:“就她那麼大腳板,誰看得上呀!你說,她不安安心心留在府裡,非要往商鋪那種男人成堆的地方湊,是個什麼意思?”

林玉嬋本來裝睡。她覺得小鳳她們裹個小腳,這輩子已經算是殘疾,自己一個健康人不妨讓著點兒,反正小鳳也就是過過嘴癮,給自己卑微的地位找一點優越感。

但這丫頭舌頭太長,擾她休息。

她打起精神,翻身起來燒水喝。水滾後,丟一撮茶葉,托腮等著。

她被王全吆來喝去的清理衛生。貨架的角落裡有不少灑出來的茶葉渣,她撿些乾淨的,不聲不響的據為己有,沒一點心理負擔。

廣東人喜飲茶,從高官到泥腿子都能一天喝幾杯。至於乾粗活的妹仔,每天隻能分幾碗刷鍋水一般的劣質茶水,用來提神。

而德豐茶行出售的茶葉是上品中的上品,雖然隻是陳年舊渣,但也是渣渣中的王者,一時間滿屋清香。

秋蘭很快聞到了香氣,訝異道:“好香的茶!”

林玉嬋大大方方:“秋蘭姐,你來喝。”

秋蘭扭捏了一下,禁不住那香氣誘惑,舀了一碗,喝一大口。

“這是洋人才喝得起的茶吧!”

小鳳使勁嗅了嗅鼻子,擰著眉毛,喝道:“她又在挑撥離間!秋蘭,不許喝!誰知道她在裡麵放了什麼料!——啊,是了,她偷茶葉!她偷老爺家的茶葉!”

林玉嬋吹著茶湯,麵不改色:“王掌櫃賞的。”

反正小鳳出不得府,也沒機會確認。

林玉嬋笑眯眯邀請:“小鳳姐,你也來喝點茶?”

小鳳一怔,想說“誰要你的破茶”,沒說出來。

德豐行的茶葉金貴,妹仔們互相吵架的時候,經常會罵人身價賤,“你才值老爺幾兩茶?”

這喝上一口,得值一頓飯吧?大腳妹也真財大氣粗!

而且說是“王掌櫃賞的”。小鳳雖然不信,但萬一是真的呢,等於她就有靠山了。

兩相結合,小鳳對這個大腳妹,忽然失去了欺負她的興趣。

正猶豫,林玉嬋又笑道:“你箱子裡的吃食太油了,放冷了又膩,喝點茶解膩,彆客氣。”

小鳳沒聽完半句,雷劈了似的跳起來,心咚咚跳,下意識擋在自己的衣箱前麵。

“你……你說什……你點知……”

林玉嬋觀察了這麼多天,發現小鳳雖然明著嫌棄彆人嘴饞,但她自己每日都會從廚房搜刮剩飯剩菜,用油紙包著,藏在衣擺下麵帶回來,夜裡餓了時,和秋蘭分著當夜宵。

就藏在她床頭的衣箱裡。

這當然算偷吃。主人家的剩飯,隻有賞賜了奴婢才能享用。但有時太太們不願意賞太多——還得喂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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