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走後,蘇敏官若無其事上前,彎腰拾起那張包茶葉的紙。
紙麵上印著商鋪的名號:德豐。
下麵還有一行小字廣告:十三行公所外貿茗茶,量大質優,專供外洋……
“十三行?”蘇敏官忽然輕聲冷笑,將那油紙揉成一團,“不入流的小鋪子,也敢自稱十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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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行是廣州的傳奇。
從康熙到嘉慶的百餘年間,廣州城都是大清國唯一的外貿港口,素有“天子南庫”之稱。所有的外貿生意都被數家持有官方牌照的商行所壟斷。這些商行不多不少十三家,稱為十三行。
這是廣州最輝煌的時代。這些精明的粵商,儘管排在“士農工商”的傳統儒家社會等級之末,但卻把持著歐美財團在遠東的經濟命脈,積累下富可敵國的財力。他們通曉外語,對外國政局了如指掌,紫禁城裡的西洋珠寶珍玩多數為他們所采辦。甚至洋人行商見了他們都要恭敬三分,為著他們所代表的巨額的東方財富。
有詩雲:洋船爭出是官商,十字門開向二洋。五絲八絲廣緞好,銀錢堆滿十三行。
繁華至極,便容易淪為虛妄。隨著英國東印度公司的崛起,以及洋商實力的節節攀升,十三行做生意愈發吃力。再加上官府變本加厲的壓榨,還有幾場莫名的天災**……看似光鮮的商行一個接一個的資不抵債,成了搖搖欲墜的空殼。
鴉片戰爭成了壓垮十三行的最後一棵稻草。《南京條約》簽訂以後,清政府被迫開放多口通商,廣州不再擁有外貿壟斷的地位,洋人可以隨意選擇生意夥伴,十三行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紛紛解散破產,倒在了珠江之畔。
覬覦著十三行留下的真空,無數野心勃勃的商人乘虛而入。齊崇禮齊老爺便是其中一員。
他靠著一百兩銀子的積蓄白手起家,靠給洋人賣茶,積攢下巨額家業,自立門戶,名為“德豐”。
規模當然比不上當年的十三行。但眼下的廣州商界浮名虛誇,家家自稱是十三行傳人。反正真正的十三行後人死的死,走的走,沒法跳出來打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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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嬋跟著王全,來到了位於西關之外的齊府。
民諺雲:東村、西俏、南富、北貧。說的是小小一城之內,風土人情、富庶貧瘠,都大有不同。
西關之地為廣州新貴聚居,一排排整潔簇新的大屋林立,齊府是其中最大最寬敞的一棟。
花崗岩裝嵌的大門上明晃晃的掛著牌匾,上書“為國分憂”,落款是兩廣總督葉名琛。硬木門半開,後麵另有趟櫳門,由杯口粗的坤甸木製成,豎板上雕有講究的博古花紋。
牆上開了一道隱蔽的小門。門口守著個小廝,見了王全,笑著打招呼:“掌櫃的。”
王全問:“老爺在府裡嗎?”
小廝答:“老爺出去做客未歸。”
王全滿意地點點頭,回頭命令林玉嬋:“還不快進來!”
林玉嬋依言進門,心裡奇怪。怎麼王全把她帶來齊府,好像有意避著老爺似的?
當然她也不敢多問。院內深深不知幾進,日光從高高的天井灑入,被分成一小塊一小塊的,將窗格上繁複的木雕花飾照得銳利而豐滿。水磨青磚光可鑒人,大屋兩側各有青雲巷,檻窗裝嵌著圖案精美的彩色玻璃。
電視劇都複原不出如此奢華的布局。林玉嬋上輩子參觀過的那些X家大院,跟這個一比就是經濟適用房。
廣州城中西彙流,得風氣之先。這些彩色玻璃明顯是舶來的產物,就算是放在同時代的歐洲,也不失為藝術精品。
隻不過這房屋的主人似乎品味有限,嶺南韻味的重工雕刻紅木桌案和西洋高腳椅、西洋櫥櫃混搭在一起,每個角落都洋溢著“炫富”兩個字。
在林玉嬋上輩子工作的超市旁邊,有個紅木家具城,後來老板炒股爆倉跑路,裡頭的家具被員工低價甩賣,原價一萬多兩萬多的家具,全都貼著幾百幾千塊的標簽,盛氣淩人地堆在一塊兒。
——跟現在齊府的模樣差不多。
下人們訓練有素地貼牆快走,身上都統一穿著閃閃發亮的綢衫。偶有妝容精致的女眷憑欄倚望,遠遠看到外男,迅速隱身不見。
反正既來之則安之。林玉嬋瞥見牆角一個掃帚,特彆勤快地拿起來開始乾活。
上輩子父母亡故以後,也過了幾年寄人籬下的生活。此時她對林廣福的憤怒已經消化大半,眼下心態十分平和:好好攢錢,低調做人,爭取贖身。
沒掃兩下,王全一把奪下掃帚,狠狠瞪她一眼。
“憨貨,亂掃掃走財氣怎麼辦!來人,帶她去洗乾淨,打扮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