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2 / 2)

說話間倉庫已在眼前。微風吹過拐角處一個暗旮旯,帶出一股濃烈的茅廁味道。

林玉嬋咬牙,一些異樣的感覺爬上小腹,額角突然冷汗微沁。

從早晨開始就沒上過廁所……

就忍,硬忍。

“就是這裡。”她努力顯得若無其事,“不知少爺看不看得上眼?”

外人進庫房,走的是一條特意鋪出來的木板路,離那些熱火朝天的力夫工地有幾十米距離,遠遠一望,尋常人便隻能驚歎於德豐行茶葉庫存的規模,而看不清製茶卸貨的細節。

蘇敏官遠遠看著庫房裡的竹筐和家夥什兒,沉吟道:“這些是從福建武夷山地方茶販處收來的散茶,凋萎、揉撚、殺青、烘曬等工序,已由當地茶農完成。但洋人買茶要求質量高,因此還要烘焙、補火、篩揀之類的精加工,方可售賣——看這樣子,這些茶還都沒開始精製吧?”

粗製的茶葉帶著硬梗,又悶在竹筐裡,原本沒有太濃鬱的香氣。即便如此,風中還是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木葉清新,可見這一撥茶葉的質量上乘。

他說得慢條斯理,大概等著林玉嬋這個茶行小夥計讚一句“您真懂行”。但林玉嬋乃外行一個,聽他一席話,更似聽了個掃盲,隻能連連點頭,敷衍道:“您說得都對。”

蘇敏官對牛彈琴一通,不聲不響收尾,問:“你怎麼了?不舒服?”

林玉嬋:“……”

小姑娘瘦成一棵草,顯得眼睛格外大,而那額頭上滴下來的冷汗都趕上眼珠子大了,臉色青一陣白一陣,明顯心不在焉。

蘇敏官起疑,目不轉睛盯著她,慢慢說:“現在該我問話了。你到底是誰?你若是茶行的雇工,為何會病倒在外頭無人管?商行裡沒有收妹仔乾活的規矩,德豐行又為何破例?”

林玉嬋咬著下牙槽,沒臉沒皮地小聲說:“先不說這些成嗎?我……內急。想上廁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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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棉花開紅似火,正是南國潮濕炎熱的天氣。小蟠龍岡上矗立的鎮海樓外,斑駁的炮台已生了一圈青苔。登樓遠眺,清澈的珠江水從廣州城外徐徐流過,彙入大海。

在新城五仙門附近的灘塗空地上,豎著幾根高高的木杆,每根杆上都掛著一個凝著黑血的人頭。

最中間的一顆人頭格外顯眼。他長得凶神惡煞,絡腮胡子裡浸滿凝固的黑血,根根如刺。粗得嚇人的辮子垂在空中,被風吹得緩緩飄蕩。

這就是林玉嬋睜眼之後看到的第一個……

“人”。

她盯著那顆人頭看了很久。

並非她有什麼變態的愛好。實在是因為她自己也死透了七八分,躺在滿地塵沙裡,眼珠和脖子都轉不太動,一睜眼就跟那顆人頭深情對視。

掛著人頭的木杆上,飄著一條破舊的白布,上書幾個黑大字,昭告著此人的身份。

“天地會匪首金蘭鶴”。

林玉嬋意識渙散地想:“有這種名字的不應該是世外高人嗎?怎麼這麼容易死……”

她渾身忽冷忽熱,喘一口氣用去半條命的力氣。三魂七魄都在空中飄著,在金蘭鶴金大俠的注視下,昏一會兒,醒一會兒。

這具軀體的主人大概已經趕著去投胎了。她不超過十五歲,頭發稀黃散亂,瘦得皮包骨,衣衫破爛,露出細骨伶仃的手肘和腳踝。

破碎的記憶像風中落葉,在她腦海裡胡亂翻飛,想抓又抓不住。

自己還是在廣州城,但卻又不是她記憶中的廣州。人們說話的口音她也聽得懂。她記起一些麵目模糊的人,也許是家人……

但關於這個社會和時代沒有更多的信息了。原主的一生大概過得渾渾噩噩,除了吃飯穿衣沒有彆的追求。

周圍的人來來往往,對這個當街橫死的病丫頭見怪不怪。

男人們身材矮小,腦後垂著細長的發辮,穿著看不出顏色的長袍短褂和肥大的褲子。褲腳處用襪布一層層束起來,勾勒出骨骼凸出的腳踝,伸進肥大的麻鞋裡。但也有半數人沒有襪子,打著赤腳,厚厚的腳板踩在坑窪的道路上。

零星的女人們含著胸,貼著牆根小步緩行,腳小得出奇,像尖尖的粽子。

偶爾一輛轎子嘎吱嘎吱地經過,窗簾微卷,露出半個黑油油的大拉翅。

整個世界仿佛一部沉悶的默片,散發出一種奇怪而又熟悉的風貌。

大清。

林玉嬋絕望地閉上眼。

彆人清穿和阿哥談戀愛,她直接空降成街邊伏屍。

要完啊!

金蘭鶴睜著一雙死不瞑目的牛眼,悲憫地看著她。

……

林玉嬋發現自己還沒死。

有人將她從土坑裡拉了出來。動作不是很輕柔,她的腳磕到了坑邊的碎石,也不覺得疼。

“嘖,剛死,還是軟的……哎呀。”

聽起來是個年輕的後生。搬動她的時候,手背上被碎石劃出幾道血印,他輕聲咬牙。

林玉嬋想喊“我沒死”,無奈連動嘴唇都沒有力氣。

少年看了看她的一臉死相,同情地說:“這裡埋的都是剛殺頭的會黨,死後沒人給上香的。你就算要撲街倒地,也不能選這種地方,到閻王那裡說不清,知道嗎?”

林玉嬋:“……”

果然,被閻王退回來了。

“反正我不在廣州混了,臨走做個好事,給你挪個位置。阿妹,你是想去護城河西壕的小丘呢,還是想去鎮海樓外的義塚?”

少年把辮子甩到腦後,左右看了看路,自作主張地做了決定。

“去義塚吧。那對麵有個點心鋪。老板心善,每天讓人去供幾個燒包。你看你這麼瘦,一輩子沒吃過飽飯吧?”

林玉嬋說不出話。身邊就是屍橫遍野的亂葬崗,到處都是正法了的反賊屍體。這少年一個活人走進來,卻是毫無懼色。和她說話的語氣溫柔沉靜,渾不顧身邊血流成河。

他背著褡褳,一副要遠行的打扮。把褡褳往一側撥了撥,將她往肩上一扛,扯跟繩子拴在自己腰上。

我沒死我不要被活埋我要去醫院……

林玉嬋內心徒勞地喊著。

高高的木杆上,“天地會匪首金蘭鶴”的腦袋隨風搖晃,依舊牛眼圓睜,依依不舍地目送她離開。

*

少年走的是一條偏僻的小路。雜亂的商鋪開在路兩旁,路邊積著汙濁的臟水。一隊官兵敲鑼經過,喊著什麼:“窩藏會黨餘孽,與叛匪同罪……”

沒人搭理他們。天氣炎熱,光著上身的民工站在樹蔭下大碗喝茶。

她聽到路人的言語,模糊的聲浪傳入耳中。

“……這次剿滅天地會,得虧齊老爺出的兵丁和銀子。否則就官府那點雜碎兵,嘿嘿……官商官商,齊老爺這次又要官升一級啦,宅子估計還得繼續修,你們幾個都機靈著些,馬上就能來活乾啦!”

“嘿,後生仔,想不想賺銀子?這裡有個工頭,給雙倍價!來來,跟我來……”

“你們聽說沒?德豐行詹興洪的兒子今日擺百日宴。咱們討個紅包去……”

人人為著筋頭巴腦的瑣事忙碌,沒人注意一個收屍的。

忽然一陣沉悶的鐘聲在頭頂上響起。一幢石砌的教堂十分突兀地嵌在一群土坯小院之間。教堂門口排著一隊衣衫襤褸的小孩,一個年老的西洋牧師正笑容可掬地捧來一碗碗粥,遞到小孩手裡。

“感謝神的恩賜,原諒我的罪吧!”

上了年紀的牧師天生一副笑麵,操著不流利的漢語,教小孩說道。

孩子們急於吃粥,一個個囫圇吞棗地把那句話念了一遍,從牧師手裡搶過粥,蹲在地上狼吞虎咽。

其中一個孩子赤腳踩進水坑,一腳臟水濺了三尺高。牧師慌忙躲開,愛惜地檢查自己的長袍。

幸而長袍並未弄汙。牧師這才重新笑起來,招呼孩子們吃粥。

這樣的善舉並沒有引來多少讚譽。百姓們站得遠遠的,狐疑地看著那牧師,好像在打量一個人販子。幾個衣著光鮮的小孩看著那粥咽口水,立刻被家人拉著走遠。

忽然那牧師看到了負著林玉嬋的那個少年,以為他也是來喝粥的,招呼了兩句。

少年不理會,目不斜視向前走。

牧師這才看清他肩上扛著個“屍體”,嚇了一跳,隨後露出悲憫的神色,在胸口畫了個十字。

“願這個可憐的靈魂安息。阿門。”

少年冷笑一聲,並不理會。

林玉嬋覺得頭腦昏沉,強烈的睡意一陣陣湧來。身體已經感覺不到冷熱,偶爾意識漂浮,似乎升上半空,看到“自己”被人像馱個麻袋一樣走。

“我不能死,”她想,“我還不知穿到哪年了呢。”

她咬舌,用疼痛撕裂混沌的神智,慢慢掌控這具失靈的身體。她拚命屈伸手指,指尖碰到少年背後的辮梢。

她攢了不知多久的力氣,終於合攏手指,捏著他的辮子,用儘全身的力氣往下一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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