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潘夫人——為了區分,林玉嬋暗自把需要攻略的文祥夫人叫大潘,她妹妹叫小潘——因為喪夫喪子,受到很大打擊,想從宗教裡尋找慰藉。
這是小吃店的馬大姐說的。也確實符合那些突然遭受打擊的不幸之人的心態。
馬大姐說,小潘夫人找了各種流派的心理疏導:尼姑、道姑、神婆、甚至薩滿……也考慮過西洋的菩薩,隻是由於“男女有彆”而作罷。
但小潘夫人初來上海,未必知道此地還有女子教士。
林玉嬋思來想去,最直接有效的辦法,就是給小潘夫人和奧爾黛西小姐牽個線。
隻是牽線,不是勸人信教。況且奧爾黛西小姐並非豺狼。這個計劃不違她的底線。
如果奧爾黛西小姐能受邀去小潘夫人府上,她可以作為奧爾黛西小姐的通譯或助手,一同進入。
大潘夫人前來照顧妹妹,自然也住在同一府上。
林玉嬋琢磨,如果有緣得見大潘夫人,她就能趁機進諫,讓大潘夫人請文祥重新考慮一下同文館的事。
……好長的鏈條。
但她一個平民想堂堂正正地走進官宦人家府上,貌似也沒有其他捷徑。
古代話本裡常有“三姑六婆”潛進大宅作妖,教壞小姐夫人的橋段。林玉嬋反思一下,自己走的是差不多路子,屬於三姑六婆裡請神問命的“師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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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林玉嬋平時在奧爾黛西小姐處刷足了好感,“勸慰寡婦”這件事又能充分滿足奧爾黛西小姐的助人欲。林玉嬋沒費多少口舌,就成功地讓花裙老姑娘點頭。
“這真是上帝賜予的機會。我也想借機多認識一些上流社會的中國婦女。”奧爾黛西小姐端著下午茶,優雅笑道,“你知道,她們隻要皈依,通常會帶領整個府上的男男女女一同信教。有時還會影響她們的丈夫呢。”
林玉嬋趕緊再次跟她澄清:“京裡的旗人,對外國人戒心很重的。我也完全不知道她們對宗教的態度。您千萬彆顯得太……嗯,太……”
“急功近利?”奧爾黛西小姐收起天真爛漫的神色,目光轉為睿智,和藹笑道,“你看我像是急功近利的人嗎?放心,親愛的露西。不管世人對主的態度如何,我都會給她們帶去同等的關愛。”
林玉嬋略微不好意思。
她見過不少咄咄逼人、甚至不惜用哄騙方式拉人頭的洋教士。
但今日,對奧爾黛西小姐,倒是她小人之心了。
“你應該去做身洋裝,小洛蒂,這樣才像個正經翻譯。”奧爾黛西小姐又熱心建議,“這種臃腫的中式衣裙完全沒有上帝的神聖感,一點也不端莊。真不知道海關那小子是怎麼忍受你這麼久的。”
林玉嬋像哄朋友圈長輩一樣哄她:“這是個傳統的中國家庭,來自京城,比較守舊。您穿洋裝可以,我再標新立異,隻怕把那可憐的寡婦嚇著。”
“那……那你現在這身也不行。”奧爾黛西小姐固執道,“要做我的翻譯,你起碼也得穿著體麵。否則中國人把我當騙子。”
原來自己在她眼裡一直屬於“不體麵”。林玉嬋有點好笑,但也隻能答應:“好好,我做身體麵新衣裳去。”
奧爾黛西小姐像所有朋友圈長輩一樣,耳根比較軟,尤其是麵對林玉嬋這種看似無害的厚臉皮,被她哄兩句,很快就妥協了。
“……哪天來著?重陽節是吧?那個可憐的寡婦要去佛教寺院燒香?哦這些可憐的異教徒,隻會做些惹怒上帝的事……謝謝你給我在日曆上標好,你真是個討人喜歡的小精靈。”
“到時見,親愛的露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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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地勢低平,高地不多,唯有鬆江府內的佘山,海拔差強人意,且是佛教勝地。林玉嬋從馬大姐處獲得消息,重陽節當日,小潘夫人會帶人前往佘山普照寺燒香。
奧爾黛西小姐和她的“女通譯”,要在佘山守株待兔,趁小潘夫人上香之時製造偶遇,然後迅速博取她的信任,獲得入府講經的機會。
林玉嬋想,以奧爾黛西小姐的真誠和自己的口才,跟一個尋常官員太太愉快聊天應該不成問題。她雖是平民,畢竟並非大清原裝,不會一見到官就生出“膝蓋發軟、口齒不清、思維混亂”的debuff。
自己的形象,好生拾掇拾掇,也應該會讓人心生親近,說不定個人衛生比官太太還好咧。
萬一官太太真的油鹽不進,她有奧爾黛西小姐做護盾,假洋人虎威,應該也能全身而退。
計劃通。
萬事俱備,隻差東風。
奧爾黛西小姐提醒她,人靠衣裝。她總不能穿一身搬茶葉箱的粗布裙褲去碰瓷。
平時林玉嬋花費儉省,加之不想太招搖,衣飾都挑最低調樸素的來,暗色多,亮色少,穿得半新不舊,頭麵首飾能省則省,反正以她的審美,很多時興的花裡胡哨裝飾還不如沒有。
要是她穿著平時的日常衣裙去找潘夫人,估計會被她家下人當成賣包子的。
而且古人注重衣冠。衣服穿得不走心,很容易被認為是禮數不周,得罪人。
更何況,她是要想辦法跟官太太搭話的。在大清朝,社會分層很厲害,如果官太太把她當成奧爾黛西小姐的女仆,根本不會正眼看她,她咳嗽一聲都是僭越。
所以,至少要讓官太太以為,她也來自一個出身良好的社會階層。
也就必須有相應等級的衣服。
上流女眷整日不出門,穿再好的衣服也隻給家裡人看,林玉嬋沒機會參照學習。
好在她有個熱心的毛順娘幫著出謀劃策。第二天,小囡放下手裡活計,陪她逛了半日縣城,選了各色布料和刺繡,找了一個知根知底的女裁縫,量了身材。
林玉嬋拖著一身疲憊,回到虹口睡了一大覺,感覺萬裡長征邁出了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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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嬋一邊製定自己的“太太外交”計劃,一邊忙著鋪子,生意不能荒。
茶葉加工流水線運轉良好,弄堂大娘們再也沒有鬨出過烏龍,毛順娘的“玉兔基金”也已經攢了一塊零五分銀元。
毛掌櫃暫時還沒察覺出任何苗頭。
虹口分號的賬麵浮虧漸漸抹平。某次容閎讀報紙的時候,還驚訝地發現中縫裡出現了“博雅”的廣告。儘管隻有寥寥幾句話,但已經是開了華人茶商登報宣傳之先河。
容閎找個時間,特意來分號喝茶,笑問:“《北華捷報》什麼時候開始給華人做廣告了?我都不知道。”
“以前是沒這先例。”林玉嬋熟練地帶他參觀虹口分號,介紹如今的業務,“但《北華捷報》主編的女兒是我這裡的下午茶常客。她和朋友們經常聊起報館的種種。有一次她提到,一個夾縫消息的位置,本來都排版完畢,卻突然發現那消息不實,隻能撤稿,其他新聞都擠不進那個位置。我靈機一動,立刻跑報館,現編了幾行廣告詞,請他們見縫插針給塞了進去——救場如救火,他們也就懶得分什麼華夷,直接給我付印了。
“先生見笑,這廣告詞是我卡著字數編的,您細讀讀,文法還有點不通呢,哈哈。”
容閎驚訝不已,對這姑娘的機靈程度有了新的認識。
若不是時刻都把事業放在第一位,誰能有這麼快反應。
“林姑娘,”他並沒有立刻表示喜悅,反而歎口氣,“你在這裡辛苦了。”
為著常保羅那麼點事,當初對她實在太過苛刻,到現在尚覺過意不去。
林玉嬋看到他麵帶愧色,反而笑了:“容先生,您就不適合當資本家。真的無良資本家現在應該說:林姑娘,你因禍得福,有幸跟我合夥掙大錢,你應該感恩呀!”
她掐著嗓子學奸商的調門實在很逼真。容閎哈哈一笑,不再提這茬。
“林姑娘,我好後悔,當初跟你的合約是五五分賬,並不是按月給薪。”
他當然是開玩笑。林玉嬋也開玩笑:“我也後悔,當初就不該跟您提買茶這事。您瞧您都曬黑了,最近還能約到西洋姑娘嗎?”
現在她跟他已經是合夥人,不是雇傭關係,說話更加沒忌諱。
容閎氣哼哼:“我當初在耶魯,是兄弟會頭牌單身漢。”
容閎又跑了兩趟內地,整個人黑了一個色號,體格也結實了不少,說話嗓門也大了,不似當初那任人宰割的冤大頭模樣。
但他的氣質仍然文質彬彬,像個儒雅讀書人。隨身的鋼筆一直未換,那是耶魯的畢業禮物,已經磨掉了漆。
林玉嬋笑著評論道:“您要是現在還在耶魯,估計能直接上場打橄欖球。”
容閎長歎:“一轉眼,畢業快十年了。我的同屆學友都已成為美利堅各界新星,我卻還在這裡庸庸碌碌,除了賺錢沒彆的成就。”
頓了頓,又給自己補刀:“這錢也不是我一個人賺的。”
得,一不小心又提了個不開的壺。林玉嬋趕緊轉移話題,櫃子裡拿出《京師同文館英話注解識字課本》——管赫德要的——拍在桌上,給他解悶。
片刻之後,茶桌上隻剩下各種音調的“哈哈哈”二重奏。
“哈哈哈哈……”容閎上氣不接下氣,“誤人子弟,誤人子弟!這種初級課本,我閉著眼睛寫一本都能比它強……”
可惜你連閉眼寫一本的機會都沒有。林玉嬋心裡默默說,在大清官場的常規操作裡,這種機會隻留給關係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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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陽節前三日,林玉嬋帶著毛順娘去縣城取衣服,付了三兩銀子的尾款,有點肉疼。
……為了海關單子,忍了。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
毛順娘迫不及待地把衣裳包打開。
“老好了,就是我想的那樣!姐姐你快試試!”
棗紅色亮緞紋牡丹寬袖大襖,鑲了繁複花邊,滾了牙子,配雲肩,肥而短,穿上行動頗為不便。下身是褶子細密的馬麵裙,色桃紅,亦是花邊繁複,鑲數道緄邊刺繡,整條裙子大約五斤重。
林玉嬋不得不用力勒緊腰帶,裙子才能不掉下來。
那女裁縫和女學徒都在一旁拍手:“夫人本是福相,著了這身極顯端莊。這衣裳要配濃妝才壓得住。要去廟裡燒香啊,那定然把整院的女眷都比下去!”
然後教她梳了個時下流行的發髻,贈了幾條同色發帶。
林玉嬋在鏡子裡一看,覺得自己平白年長十歲,確實……挺端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