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寡婦的發式可以梳得比較簡單,不用她費力凹造型,不然又得浪費一個鐘頭。
披了這身皮,算得上一個正經中產,或者勉強算個末流的“上層”。
本來她還想咬咬牙,明年給自己訂一年報紙來著。這下好,兩年報紙沒了……
出門當然要帶貼身丫環。還好家裡有個現成的。不過大戶人家裡分工明確,周姨隻是粗使丫環出身,有些舉止細節上也隻能照貓畫虎,不過以林玉嬋的標準,看不出太多漏洞。大多數人應該也不會生疑。
起碼她知道,扶林玉嬋上下的手要戴手套,免得手上油脂臟汙毀了布料。當然以周姨的眼光,隻覺得林玉嬋這身新衣服“好嗲”,具體怎麼嗲,也說不出。
半路跟奧爾黛西小姐的馬車彙合。女教士出門的陣仗可比林玉嬋大多了:一個專屬車夫,兩個女傭隨行,負責給她泡茶、路上讀書解悶。
不同的是,人家花的是自己爹媽的遺產。林玉嬋的“借唄”債台高築。
順利到了鬆江府,日頭已高升。
佘山內外竹林遍布,環境清幽。一叢一叢佛寺屋頂,錯落有致地雜在綠蔭間。
洋人也看上了這塊寶地。山腳下建了個法國小禮拜堂,無甚香火,隻是門口聖母像下睡著兩隻貓。
普照佛寺位於山頂,周圍已經守了一圈家丁下人,帷幕隔出專用通道,供主家夫人步行上香。
不少平民聞訊圍觀。不過隻能看到幾個粗使丫頭婆子,還有帷幕後麵影影綽綽的人影。百姓們好奇滿滿,猜測官夫人貌有多美,腳有多小,說那隨身丫環看起來身段婀娜,就是太瘦了,一看就不好生養,放自己老家估計沒人要。
林玉嬋不禁想起《紅樓夢》裡賈母吐槽民間戲劇,說那些作者都是被貧窮限製了想象力:“正經大戶人家的閨秀,哪那麼容易跟平民小子遇見,還隻帶一個貼身丫環?”
曹公筆下,果然字字真理。
所以儘管她身上衣飾合格,看起來確實很像某個官宦人家少爺的“未亡人”,她也不敢輕易上去搭訕,而是規矩跟著奧爾黛西小姐,幫她指揮女傭,從馬車上搬傳教材料。
“洋尼姑”大陣仗出行,本身也已引起圍觀,和旁邊的小潘夫人一家分庭抗禮。
林玉嬋十分確定,奧爾黛西小姐已經引起了小潘夫人的主意。因為有兩個家丁打扮的下人擠進人群,似乎是在打聽這西洋尼姑從何而來。
奧爾黛西小姐很少來鬆江府,看到這麼多人圍觀,樂不可支,連聲道:“真是個淳樸的地方,洛蒂你看,這些可憐的人多麼渴求上帝的撫慰啊!”
她選了棵大樹綠蔭,立刻開始自己的傳教事業,命女傭向人群分發自己印製的聖經故事連環畫冊,招呼人群中的小孩,抑揚頓挫地講了起來。
不得不說,奧爾黛西小姐很有一套。有時候都不用林玉嬋翻譯,單憑表情和語調,都把那些孩子哄得一愣一愣,圍過來的人數愈發多,都從小潘夫人那裡跑過來,眼珠子跟著她手裡的畫冊轉。
過了片刻,人群中又多了幾個衣著光鮮的下等丫環。明顯是潘夫人府裡的,主家入寺,她們閒來無事,也來看洋尼姑。
苗頭很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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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林玉嬋早晨喝了茶,此時不免有點生理需要。
正好奧爾黛西小姐的女傭也有要解手的,幾個姑娘結伴去問知客僧,得知寺廟外牆連著個堆柴小屋,內有窄廁,可以使用。
那茅廁是專供體麵女客解決方便的。今日小潘夫人包場,本已攔了起來,看到林玉嬋穿著不俗,還是讓她們臨時進去用一下。
倒也不是太臟。旁邊還有衣架供人掛衣,免得弄臟;地上擺著水缸水盆,供人洗手。
隻是有點漏風,大冷天的解手一遭,還附帶私密部位空氣冷敷,不太舒服。
……已經很不錯了。穿來古代破事多,最重要的是知足。
林玉嬋和女傭們方便完畢,正整理衣裳,忽然隻聽那窄廁隔壁吱吱吱,似乎有小動物叫。
同行女傭尖叫有老鼠,三步兩步跑了出去,笑著招呼:“出來啦!耗子啃腳啦!”
林玉嬋也想趕緊出去,無奈“荷塘月色”新配的玉扣有點緊,陰冷的天氣裡手指僵,多耽擱半分鐘。
就在那半分鐘裡,她又聽到幾聲“吱吱吱”,那聲音柔軟尖細,並不太像鬨耗子。
她左手放在隔壁門上,猶豫片刻,輕輕推開。
數年之後,林玉嬋還會偶爾想起這一刻。她記得那門板上的粗糙木紋,門上鑿了小孔,拴著根麻繩。她記得那麻繩上板結著黑色泥灰,觸感冷硬,如同木棍。她記得那茅廁的窗戶開得高,山風一陣一陣吹進,屋裡的穢臭氣也時濃時淡,夾雜著山裡的竹葉清香,混合成一種古怪的、令人反胃的氣味。
她推開門,赫然看到蒼蠅亂飛,聯通穢物的窄坑斜坡裡,蠕動著一團……活物。
它被一截腐臭的木板擋著,半個身子已浸在汙穢裡。原本是被布包著的,那包布已然散了,掉進旁邊積滿穢物的深坑裡。留下那個光裸的小生物,肚子鼓鼓,身上腿上也沾著汙物,用力伸著她前所未見的最小號的手和腳,抓著那滿是倒刺的木板沿,微弱地向上掙紮亂搖。
腐木忽然折了。連聲“撲通”都沒有,那嬰兒無聲無息地滑入穢物坑裡,靜悄悄浮了兩秒鐘,隨後小手舞動,慢慢往下沉。
一隻白胖的蛆,蠕動著爬向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