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8 章(1 / 2)

拜生病所賜,林玉嬋享受了來到大清以來的第一個熱水澡,洗得那叫痛快淋漓,最後差點在桶裡睡過去。

出浴之後,滿血複活,悄悄跑到廚房,把剩下的藥材都扔了。

扔之前手欠翻了一下,果然有死蟲子。嘔。

第二日,她叫上蘇敏官,一起蹭了奧爾黛西小姐的馬車,一同去孤兒院探親。

“親愛的洛蒂,上帝保佑你康複了……”

奧爾黛西小姐日常叫錯名。林玉嬋本來並不介意,但車裡坐了個蘇敏官,聽到“露西”、“洛蒂”就扯著嘴角忍笑,不時揶揄看她一眼,意思是這你也能忍?

她不服氣地白他一眼。她倒想教奧爾黛西小姐念自己的中文名,人家一是沒興趣,好不容易哄著念了一下,那發音讓她差點原地昏厥。她寧可被亂叫,起碼聽起來正常,不像個中世紀女巫。

人家小少爺就沒這煩惱。十三行傳人取商名時,都已經照顧到了洋人的舌頭。“敏官”的粵語發音不難念,不論哪國人,說幾遍就能朗朗上口。

“露娜。”蘇敏官忽然輕聲說,“告訴她你叫露娜。”

林玉嬋微微一怔,隨後驚喜:“誒我怎麼沒想到!容先生也提過這個名字!”

Luna的拉丁字根是“月亮”,和如今滿租界歐陸風的女名相比,很有些異國風情,也和她名字的漢語意義不謀而合。

某次容閎也提到過,如果她要起英文名,Luna是個很美的選擇。但林玉嬋當時覺得自己沒這需求,也就沒往心裡去。

今日聽到奧爾黛西小姐又滿口亂叫,蘇敏官在旁邊強忍竊笑,林玉嬋突然覺得,這需求又回來了。

蘇敏官微微黑臉,抗議:“什麼容先生,是我想出來的。”

林玉嬋笑道:“好好,謝少爺賜名。”

一個英文名而已,沒有無所謂,有是錦上添花,她在這方麵比較率性,沒有文化包袱。

“露娜是嗎?對對,我記得你當時確實是這麼自我介紹的。”奧爾黛西小姐毫無壓力改口,“我今天起太早,竟然一時沒想起來……哦對了,這位英俊的小夥子,你叫什麼來著?敏官對吧?……”

為什麼他的名字就一遍記住?林玉嬋氣得呀,毛都豎起來了。

奧爾黛西小姐對這個新認識的、會說英文的年輕人十分欣賞,覺得他慧根深重、根骨不凡,皈依後必成大器。

“親愛的孩子,我強烈推薦你去跟郎懷仁主教聊聊——他隔幾日就會巡查孤兒院,今天說不定能碰到。”

廣東人的曆史傷疤比較深,蘇敏官對各種宗教都無感。他很禮貌地坐在馬車另一角,純真無邪地回:“我信媽祖。”

奧爾黛西小姐:“哦,我從沒聽說過這位神祇。聽起來和聖母瑪利亞有共通之處,不是嗎?”

……

好在孤兒院路程不遠。要是馬車再去一趟鬆江府,林玉嬋十分擔心奧爾黛西小姐會跟著蘇敏官去拜媽祖。

孤兒院設在教會買下的地皮裡,蓋了三層宿舍樓,雇了不少當地保姆仆役。十幾個瘦瘦的孩童在院子裡玩法式滾球,穿得樸素而乾淨。見到生人,害羞地躲進屋裡。

他們生而有幸,人生的起點比許多當地中產家庭小孩都高。但他們的人生同時也被規劃完整:完成基本的語言和宗教培訓之後,他們會深入中國大地,給更多“愚昧的異教徒”帶去文明和福音。

孤兒院隸屬天主教江南代牧區——此時的西洋宗教不光分天主教基督教,細分能數出幾十個教派,分彆麵向不同的社會階層。

派係內當然也有鬥爭。比如郎懷仁就職江南代牧區主教之後,麵對激烈的傳教競爭,決定從收養棄嬰開始入手——頗有些搶著刷業績的味道。

這才有了土山灣孤兒院。

能給百姓帶來福祉的業績就是好業績。林玉嬋才不管什麼教派之分,哪裡對她友好、有幫助,她就去哪裡。反正這些洋教士也知道中國人分不清派係,對她的串門舉動十分寬容。

一個年長的中國修女,臉色蠟黃,自稱德肋撒嬤嬤,接見了來訪一行人。先向奧爾黛西小姐行禮,然後笑著招呼蘇敏官和林玉嬋:“小兄弟,小姐妹,裡麵坐。”

德肋撒嬤嬤雖作修女打扮,眼中卻充滿典型的中式精明,一眨一眨,像個挑剔的婆婆,仿佛在評估他兩人的道德和身家。

保姆將棄嬰抱了出來。

小家夥總算不臭,跟一周前判若兩娃。剛發現的時候她像個皺巴巴的小猴子,現在……嗯,進化了一點兒,起碼有人樣了。

雖然離尿不濕廣告模特還有相當距離,但臉蛋總算飽滿起來,臉上幾道傷口也開始結痂,眼睛也睜開了,是個傳統中式丹鳳眼。

“小毛頭老有福相了,儂瞧這對耳珠!”德肋撒嬤嬤一口濃重方言,熟練地說著吉利話,“姑娘真是功德無量,上帝保佑儂額!”

嬤嬤皈依日久,說話還是佛道因果那一套,配著一身自製的黑色廠字領修女裙,十分混搭風。

林玉嬋眉開眼笑,小心接過包裹。她還是第一次碰到這麼丁點的小孩呢。

小毛頭看到一張陌生人麵,生得還挺順眼,目不轉睛盯著。由於人小臉小,黑眼珠顯得極大,像沉甸甸兩顆黑珍珠。

一隻小手露在包被外麵,細細軟軟的,一顆顆小指甲綠豆大。由於在糞尿裡浸泡多時,傷了肌膚,現在正在蛻皮,露出粉色的細嫩新皮。

一個小小的、圓嘟嘟的生命,有人對她愛不釋手,有人將她丟進蒼蠅橫飛的茅廁,任其死生。

林玉嬋轉向奧爾黛西小姐:“您要不要抱抱?”

奧爾黛西小姐全身僵硬,嚴肅推辭:“露娜你懂的,我……我不會。”

然後借口去參觀孤兒院,走遠了。

作為終身不嫁的老姑娘,這個動作的確有點難為她。

蘇敏官一直不錯眼珠的看那小人,眼中明顯感興趣。

他也算是多見世麵,眾生百態都見識過模樣,唯獨這麼丁點的小孩,玩偶似的,還真無緣近看。

畢竟民間風俗,嬰兒難養,都是滿月、甚至百天以後才帶出來見生人。

他好奇問:“她吃什麼?”

保姆答:“豆乳,米湯。偶爾還有臨近老鄉家裡的牛奶。儂放心,餓不著!”

蘇敏官不滿足,又要求:“我抱抱。”

林玉嬋護著不給:“你抱過蘇蝦女麼!”

他腆著臉說:“我抱過小狗仔。”

於是在修女、保姆、還有林玉嬋的嚴密監視下,他一個大小夥子輕手輕腳接過嬰兒,屏住呼吸,慢慢把那包被往懷裡送——

包被完美地滑進他臂彎。許是他胸懷寬大,小家夥甚至感覺十分舒適,砸了咂嘴,露出的小手抓住他袖子。

蘇敏官笑得熠熠生輝,小心翼翼撫摸那孩子手背。

林玉嬋大驚。抱孩子這事也有天賦的?

保姆笑得眼睛沒縫:“我生了四個,我男人都沒他會抱!”

那就讓他抱著吧。林玉嬋自己坐在門廊長凳上,湊在蘇敏官身邊,兩人一道,沒心沒肺地逗娃。

“你說她多重?有五斤沒有?”

“臉上這麼多傷口不會留疤吧?”

“她抓我抓好緊!一定是喜歡我。你看她就不抓你。”

“打嗬欠了!是不是要睡了?你會唱兒歌嗎?”

“等等,你有冇聞到什麼……湊近些……再湊近些……”

“臥槽……怎麼辦怎麼辦……”

“這問題該我問你!……”

……

還好保姆及時趕來解圍。蘇敏官大笑著跑出去找水洗手。

此時德肋撒嬤嬤湊過來,提醒林玉嬋:“這小女孩洗禮的事……”

林玉嬋趕緊說:“我都想好了,全仗你們安排。”

這孩子除了孤兒院,還能去哪,難道能請小潘夫人收留嗎?

莫說小潘夫人當時並未流露出這個態度。就算人家開恩,小孩留在府裡給口飯,日後也隻能是個家養小婢女,人生未必多光明。

萬一人家真的看上這孩子,要當女兒養,再過來辦收養手續就行了。

嬤嬤卻訕笑,搓著黑袖子裡的手,小聲說:“依我看,這小孩已經能養活,夫人若不願給她洗禮,帶回家去養,日後也是個勞力。我就是好心說一下……畢竟小囡囡信了教,以後不好找婆家的……”

林玉嬋震驚了。頭一次見到說話口氣像三姑六婆的修女。

不過她印象裡的那種刻板虔誠的修女形象,也隻是來自西方電影和新聞。德肋撒嬤嬤雖是修女,但她首先也是個普通的中國婦人,有著中國人的思維方式。

林玉嬋琢磨著她的語氣,很快明白了:“洗禮是不是要花錢?”

嬤嬤笑出皺紋,喜道:“姑娘明白我等的難處。小孩洗禮之後,就是歸孤兒院養,可我們經費有限,主教大人隻顧增開新的孤兒院育嬰堂,我等信徒雖是自願清苦,但……但也不是神仙,要吃飯的呀。”

洋人教會有錢是有錢,但底下教徒生活清貧,吃穿用度都有定量,照顧孤兒又極是辛勞,這自然是高高在上的主教大人不曾過問的。

林玉嬋注意到,德肋撒嬤嬤的黑修女袍上已有數個補丁,裙子下麵的褲腳已磨爛了。

好在她也有準備,立刻摸出銀元一塊,悄悄塞給嬤嬤。

“這小毛頭先天不足,您和保姆都受累,我的一點心意,千萬受著,算給孩子的見麵紅包。往後我會定期給這裡捐款。”

銀元是林玉嬋從“天足互助基金”裡拿的。她彆的不要求,這小毛頭以後絕對不能纏足,這基金閒著也是閒著,先用在她身上。

果然,德肋撒嬤嬤麵容燦爛,兩隻眼睛精光閃爍,笑道:“這怎麼好意思呢!”

推辭幾番,還是收了,再不提“把小孩帶回去養”的事。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