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我這就填。”
林玉嬋熟門熟路地進了門房,筆筒裡挑支鋼筆,然後在門房的錯愕注視下,開始刷刷寫英語小作文。
她耐心等墨跡乾,從架子上抽個信封,裝進去。
信封上直接注明Mr.Ieneral,英文花體大寫,確保再勢利眼的下屬也會將它準確投遞。
然後她散步回家,睡一大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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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這就是你忙活一個月給我的成果?”
江海關辦公室裡,鐘表滴答響。牆上的大清版圖花花綠綠,被做了各種各樣的標記。
赫德叼著一支鋼筆,一目十行地瀏覽著信件文書,把待辦的丟到一側,不重要的丟進垃圾桶。
忙碌間隙,他抬頭,看著坐在斜對側的中國姑娘,甩出這麼一句話。
林玉嬋不慌不忙答:“我們並沒有簽軍令狀。您也同意讓我自行發揮。我不認為這個結果有多麼令人失望。”
赫德:“那麼請林小姐解釋一下,在你的信件裡,你為什麼建議我拱手退讓,自動放棄京師同文館的管轄權?”
“謙遜是美德,大人。阿思本艦隊事件已經告訴您,咄咄逼人隻會適得其反。”
“在這方麵我不需要你教訓我。”
“那您按照我信中的建議去做了嗎?”
赫德一心二用,手裡攥著一張文書,忽然忘了該把它丟到哪。他乾脆站起來,窗戶旁邊看風景。
黃浦江上貨輪繁忙,掛著各國的旗幟,推開水波,井然有序地駛向吳淞出海口。
這是他苦心經營的結果。這是他一生的誌願。每當看到這些,他的心就會寧靜下來。
赫德轉身,和顏悅色地問:“林小姐,上次未能有幸跟你麵談。請你解釋一下,你那封信上的建議,到底是何邏輯。”
沒說出來的是,他確實照著她的建議做了,儘管頗有不明之處,沒能把她叫過來問。
讓這姑娘辦事,他有一種莫名的放心。
而且……反正是閒事而已。
他給文祥又寫了信,信件讓他的心腹直接快船運送進京,此時應該早就被拆開。文祥的回信應該也已在路上了。
林玉嬋點點頭。
“首先,我搜集了不少洋涇浜英文順口溜。文祥夫人果然感興趣,主動管我要來,很可能把它們當做談資笑料帶回給家裡人看。那時文祥就會發現,上海市井草民總結出來的英文語彙,跟同文館教材上撰寫的垃圾,實有異曲同工之妙,甚至還更加朗朗上口——既然如此,他重金聘請的編委會是乾什麼吃的?”
赫德想象那個場景,嘴角一彎。
他倒是幾次三番,試圖向那些不懂英文的官員證明那教材確實是垃圾。但人們對自己不懂的東西都有天然的防禦心,又覺得他“非我族類”,居心可疑,因此完全不會信他的。
他們寧可信一個抱著嬰兒的年輕小寡婦,隻因她中文母語,生著黑發黑眼睛。
多諷刺。
“然後呢?”他問,“我猜,你用了激將法?”
林玉嬋微笑:“我提到,有些洋人教習英文自有一套訣竅,比中國人教得好多了——這話若是傳到文祥耳中,他見過的洋人不多,肯定會第一個想到你。”
赫德:“可是你並沒有趁熱打鐵,提出我最迫切的需求——讓我去接手同文館,哪怕是做個顧問,哪怕進入編委會,在教材上留個名……”
“赫大人,很遺憾,以文祥的立場,我不認為他對您的信任會深到那個程度,把同文館的控製權交給一個外國人。”
赫德氣得將桌上紅茶一飲而儘,忘記放糖,苦得皺眉。
“所以你還是什麼都沒做嘛!”
林玉嬋也委屈:“我方才隻是說同文館,誰說專指京師同文館?”
她站起來,踮腳尖,指著牆上的大幅中國地圖,學著赫德上次報菜名的語氣,“如此規格的語言學校,隻在北京辦一所怎麼夠呢?難道您不想看到,未來的上海、廣州、天津、漢口……都設有同文館的分校嗎?——比如,上海外國語大學、天津外國語大學、武漢外國語學校……嗯,廣東外語外貿大學……親,這才是語言教育該有的樣子嘛!”
學校名字都是她當初報誌願的時候留意過的,不知跟同文館有沒有淵源,反正聽起來都十分高大上,帶來一股跨越兩個世紀的先進氣息。
赫德臉色微動,目光隨著她的手指動。
“你是說……”
篤篤篤,有人敲了三聲門。秘書送來一疊新的信件。
“赫德先生,”新秘書是個英國人,名叫金登乾,是赫德從他前任那裡挖來的前朝遺老,穿個土黃色西裝,雙腳一並,很有英式管家範兒,“我提議過好幾次了,您不必親閱所有信件,我的工作職責包括幫您篩選……”
“拿過來。”赫德不由分說,雍正附體,命令,“我說過我都要親自看。”
辦公桌上的信件小山又高了一層。赫德快速掃一遍,忽然從中抽出一封厚重的、蓋了巨大鈐印的官信。
他深深呼吸,掩蓋住眸子裡的異樣情緒。
“是文祥的回信。這次倒是挺準時。”他微笑時麵部肌肉輕輕顫抖,眸子裡閃著迫切的光,“林小姐,讓我們看看,你的小心機到底管多大用。”
他抽出信紙,快速瀏覽,然後到窗邊吹了十分鐘的風。
林玉嬋屏住呼吸。
赫德轉過身,緩緩說出信件內容。
“文祥說,欣賞我的才能,命我自掏腰包,從明年開始,在上海開設同文館分校,名為……上海廣方言館。選拔資質優秀之文童,自行撰寫教材,聘西人及內地教員同時教習。
“開課一年後,他會派人檢驗。如果上海學員的成績超過北京學員,他再考慮委以我更多的責任。
“林小姐,我怎麼覺得,這和你當初保證我的內容……不太一樣呢?”
他語氣嚴厲,然而眼角已溢出笑來,深深的眼窩裡光芒流轉。
“我當初絕對沒有說‘京師’兩個字!”林玉嬋抿嘴微笑,“分校也是掛同文館招牌的呀!
笑話,直接讓赫德接手北京同文館,把大清朝外語教育起步的重任交給一個外國人——哪怕是對華相對友好的外國人——她要是朝廷重臣,她肯定不會這麼做。
尤其是經曆了海軍艦隊鬨劇之後,清廷上下應該都有了最基本的主權意識。
赫德本來的願望,本就是個奢望。她能替他完成才怪。
因此她最開始設計的策略,就是退而求其次,暗示文祥夫人,洋人可以在上海辦學嗎?
在“讓赫德插手京師同文館”和“不讓他管”這兩個選項之外,另辟蹊徑,提供一條全新的路。
就算辦砸了,不會比“洋涇浜順口溜”還糟糕吧?
果然,文祥既然意識到了教材不靠譜,又不肯讓赫德插手京師同文館,又被赫德連番熱情催促轟炸,最後又被自己的夫人輕輕一提點……
那麼按照一個優秀大清官員的自我修養——和稀泥且不壞事——他最有可能的答複,就是讓赫德在上海這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就近先試試水。
隻是文祥提出的“一年後比賽學員成績”,則出乎林玉嬋的意料。
這激將法使得太合適了。做官的果然都是老狐狸。
果然,赫德瞬間乾勁滿滿,笑道:“北京和上海到底誰贏?我相信即使拿到跑馬場開盤口,都沒人願意參與這個賭局,因為它的結局毫無懸念。林小姐……”
他笑眯眯地瞟一眼自己矗在一邊的新秘書,輕聲用中文說:“我現在愈發看他不順眼了。”
林玉嬋也笑:“很遺憾,我現在自己也能掙到每月十二兩銀子。”
她指指地圖:“我可以得到我的訂單了嗎?”
“你知道,這個結果並不完全是我想要的。為了公平起見,我很想再和你討論一下訂單的數額。”赫德輕輕歎口氣,揉揉眉心,“不過……太麻煩了。本官很忙。”
他重新坐進皮椅子裡,埋首一堆書信文件之間。
十秒鐘後,紙堆裡丟出來一張手寫條子。
“去找崔吟梅吧。”
作者有話要說:嬋嬋念的洋涇浜英文順口溜都是我網上找的,查了一下,出自1860年出版的古籍《英話注解》,其實原版是寧波話發音的哈~
曆史中的上海廣方言館確實設立於1863年。雖然沒說誰是管事,但最初的校址就在江海關後院。很明顯是海關經費養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