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林廣福手裡搶出銀子,是全憑本能的做法。可是她親爹還在世。忤逆離家是重罪,她不管逃到何處都自動成為通緝犯,方才那個“無故擅離本鄉”的倒黴犯人就是先例。
隻要被官府盤問一句,大清之旅立刻畫句號。懷揣巨款隻能讓她死得更快。
更彆提,她是個女仔,生存難度加倍。
不過,來都來了,至少要努力掙紮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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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府衙隔一條巷子便是低矮的牢房入口。眾衙役先將犯人推進去,然後魚貫而入,開鎖開牢門。
林玉嬋鼓起勇氣,叫住留在外麵的那個衙役。他腰間掛著一串鑰匙,應該是個小官。
“……長班老爺。”
那衙役嘴裡嚼著一把煙草,回過頭來含含糊糊地問:“誰?”
林玉嬋忍著煙草怪味,小心地措辭:“長班老爺,方才有人說,這些示眾的人犯,可以有人作保,領回家去?”
那衙役隨口哼了一聲:“怎麼了?”
林玉嬋立刻說:“小女子來領那個……那個蘇敏官。”
街角有個衣不蔽體的乞丐,一條腿沒了,姿態扭曲地趴在木板上。行人紛紛避過。
他看到蘇敏官,爬到他身邊淒慘哀求:“老爺發財,小的快餓死了……”
蘇敏官手上正拿著個桂花糖餅,油亮噴香,是從德豐行裡帶出來的。
他繞過那乞丐,免得被他臟手碰到衣裳,若無其事地咬了一口餅,命令林玉嬋:“跟上。”
林玉嬋心下惻然,再看蘇大買辦那副無動於衷的德性,臉上不由得有了憤憤之意。
蘇敏官仿佛背後生眼,看到了她的神色,冷笑道:“沒那麼多好心。我一年隻做一次善事。”
林玉嬋:“今年的指標被我用了?”
“不,”他回頭一笑,“你是預支明年的。”
林玉嬋一愣,循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那乞丐見無人搭理他,喃喃咒罵一陣,不知何時突然變出一條腿,健步如飛地跑到巷子裡去了!
林玉嬋:“……”
再看蘇敏官,順眼了些。
“敏官……少爺?”林玉嬋看著出了王全的視線範圍,試著跟他搭話,“說到這個,上次忘記叩謝救命之恩……”
不得不說,人靠衣裝。林玉嬋第一次見到蘇少爺時,他布衣麻履,被個詐屍鬼嚇得三魂出竅,儼然一個清貧善良好少年。第二次,他衣衫襤褸人憔悴,雜在一群凶神惡煞的犯罪分子當中,顯得格外弱不禁風。
今日他穿了體麵長衫,溫文爾雅地冷著一張臉,倒頗有些“人狠話不多”的瀟灑利落,在這花花大街上哪兒都能鎮住場子。
他腰板挺直,在一眾佝僂駝背的行人當中顯得鶴立雞群。
“不客氣。叩就免了。”蘇敏官蒙上涼帽,斜看她一眼,“當初怎麼沒告訴我,你是德豐行的人?害得我白等半天。”
他的聲音帶著一股子慵懶,也許是疲倦,也許是被盛夏的日頭曬蔫了嗓子。
“說來話長,我是被人賣來的。”
林玉嬋不願多說,顯得自己像是訴苦。一句話帶過,忽而放輕聲音,說道:“你也沒告訴我,你原是正宗十三行的少爺。”
蘇敏官一瞬間錯愕,停住了步子。
“你如何知道……”
林玉嬋很快說:“猜的。”
從他的一口好英語,他對德豐行冒認十三行的不屑,王全對他父親的敬畏,還有他那句“全家流放,在十三行裡除名”……
算算時間,這應該正是第一次鴉片戰爭之後。
他彼時年齡幼小,因此逃過一劫。
蘇敏官顯然不全信,犀利的目光在這個鋒芒畢露的姑娘身上一掃,針鋒相對殼碰殼,沒掃出什麼破綻。
他想了想,自己給她找了原因。
“你聽說過興瑞行?”他帶著淡淡的自豪,輕聲說,“沒想到現在還有人記得。”
茶行雇工從庫房走到鋪麵,用的是藏在屋簷底下的內部通道;林玉嬋帶客人走,就要繞過半條大街。
在臨近倉庫大門時,林玉嬋忽然駐足。
她心裡存著個疑問,此時終於忍不住問出來:“少爺,你真是買辦?”
蘇敏官抬了抬眼皮,沒接她的話:“你的病還沒好?腳步那麼虛。”
林玉嬋不被他帶歪,繼續說:“過去是洋商的對手,如今在洋商手下做事,你甘願?”
他這回沒有回避話題,很乾脆地說:“不用你操心。”
“敏官少爺,”林玉嬋冷不丁說,“渣甸大班來接你時,說你已失蹤四日,他很惱火。可你被官府當成反賊下獄,我聽那衙役說,是三天前的事。”
林玉嬋的眼神定在他臉上,觀察他的反應。
“所以,其實你在亂葬崗救我的時候,就已經從怡和洋行不辭而彆了。
“我想起來,我當時快死了,可是耳朵還聽得見。我記得你說,你不打算在廣州城混了,臨走做件好事,給自己積點德……對了,你當時還帶著褡褳。
“你今日真是代表怡和洋行,來買茶的?”
*
一時間空氣有點安靜。蘇敏官靠在十字路口一根牌坊柱子上,很耐心地打量林玉嬋的臉,看得她有些氣惱,不甘示弱地瞪他。
許久,他才麵無表情地一字字說:“你是買斷的奴婢,我是你主家的顧客。阿妹,你也許不知道,隻要我一句添油加醋的抱怨,你家掌櫃就能把你打得全身開花。”
林玉嬋心裡忽地忐忑一下。他這話不知是提醒還是警告,反正總結起來大概就是,“你知道得太多了”。
“敏官少爺……”她趕緊見好就收,“她趕緊說:“我無聊,我多事,如果問到什麼不該問的……”
“敏官是我的商名,不是真名。”他忽然說,“你不必這麼叫。”
林玉嬋驚訝:“……商名?”
“就是行商時用的名字啦。”他見她緊張,忽然輕笑出聲,“你唔知啊?”
猶如春水初融,方才的一線陰霾立刻雲消霧散,林玉嬋不自覺地挪開視線。
心裡後悔呀,還真被他嚇到了,丟人。
敏官告訴她,十三行的商人,除了尋常的名、姓、號,都會另取一個朗朗上口的商名,以便和洋人打交道。
商人雖富不貴,都一心想讓子孫走官宦之途,因此商名裡常帶個“官”字。
他的祖父商名就叫敏官,這個名字曾經在洋商中口耳相傳。後來他父親接手家業,洋商隻認老牌商號,親切地稱呼這位新當家的“敏官二世”。
巨額的家業沒能傳給“敏官三世”。在蘇少爺的幼年記憶裡,散落著各式各樣的彆離。
他再也見不到那個帶有假山花園的漂亮大院,新搬的家一次比一次小;下人被遣散,家什被搬空,喜愛的美食吃不到。直到有人開始上門討債——其中一次,帶走了他的親娘,敏官二世最愛的妾。
家業敗後,幸而有家族的一些朋友相助,讓他不至於流落街頭。長大後,憑著幼時耳濡目染的生意素養,在洋行找了份工,得以糊口。
大概這就叫世態炎涼。從烈火烹油的富家少爺到被官府亂抓都沒人保的棄兒,也就隔了十來年的時間。
……
“那……你實名怎麼稱呼?”
細細的聲音如同夏日一泓水,打散了壓抑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