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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家兩廣唔得待了,廣西清算太平軍,廣東大殺會黨,誰留下都得掉頭殼,敏官也係不得已……”
水波蕩漾,林玉嬋蓋著自己那幾件衣衫,迷迷糊糊,聽到有人講廣味官話。
她一骨碌爬起來。船上已無人,隻剩她一個。月影移動,到了一夜最深沉的時刻。
岸上有人在說話,而且那聲音有點耳熟……
——“姑娘,入會不久吧?以前沒見過你。”
她回憶片刻,訝異:“誠叔?”
何偉誠,廣東會黨殘餘的骨乾之一,被蘇敏官從廣州豬仔館救出來,而且還曾經是個禪位對象,海幢寺一戰後順利逃脫,蘇敏官曾去信讓他來上海避難。
在蘇敏官出遠門之前,還曾囑托林玉嬋,若有廣東老鄉來投奔,麻煩她招呼一下。
但不知為何,老鄉一直沒能來敲義興的門。
她都快忘記他長什麼樣了。
林玉嬋輕手輕腳,趴在舷窗口往外看。
果然是何偉誠。一隻右手有點怪異地耷拉在身邊,想必是去年受傷的後果。他身邊還有幾個似曾相識的麵孔,都是當初豬仔館裡逃出的幸存者。
小船泊在一條細細的浜子裡,周圍生著高高的野楓樹,遠處有村落,幾點零星燈光。
船頭掛著小燈,照亮地上雜駁的紅黃楓葉。十餘人踩在那楓葉上,圍攏一個半圓。
正中坐著一個老人,穿一身舊長衫,咬著個長長煙鬥,枯瘦得仿佛和周圍樹乾融為一體。其餘人大多站立,朝著村莊的方向。
蘇敏官垂著手,單獨一人,立在大多數人對麵。
他帶來的石鵬等人,立得遠些,在他身後。
就連何偉誠,他們,也站在蘇敏官對麵。顯然,已經選擇和江浙分舵站隊。
林玉嬋一下子來氣了。這尼瑪三堂會審啊!
就因為他沒積極反清複明?
楚南雲也消極怠工啊!怎麼不審他?
隨後,她忽然發現,楓葉堆旁邊還有個跪著的人。他低垂著頭,似乎已俯伏到地麵。身體扭曲,不住微微顫抖。
楓樹乾上掛著小燈,被風斜斜一吹,照亮他臉上猙獰三條眉毛。
“我……”楚南雲臉色灰敗,艱難地說,“我還有一百多人馬,都……都可以歸順……隻求讓我……”
居中老者吐了個煙圈,輕緩開口。
“本以為你重傷得愈,已然改邪歸正,沒想到依然惡念不死,借聚義之機,偷襲我會中兄弟。若非敏官機警,今日已入你彀中——你有這點小聰明用在哪裡不好,唉……”老者微微一笑,長胡子顫動,“我看也不必重收你入門了,敏官的追殺令依然有效吧?是多少錢來著?”
蘇敏官故作愁容:“昨天剛把賞金提到五十銀元。”
“好。我正缺錢買煙抽。”
老者話音剛落,他身邊一人手起刀落,楚南雲的身軀轟然倒地。
洪門的巨網紮根華南各地,看似已腐朽落了灰,埋沒在老舊的雜草灌木之下。可一旦有人將它牽出一條線,將它拖入那新生的世界當中,它同樣可以捕捉背叛,捕捉友誼,捕捉新時代的一束光。
“從此清幫在江浙洪門除名,洪門弟子,禁入清幫,否則下場如此人。”老者說,“敏官,可以麼?”
蘇敏官微笑:“兩廣隨令。”
林玉嬋嚇得縮了頭,隨後慢慢直起身,又驚又喜。
看來自己這咒念挺靈的嘛!
第二反應是,抽煙老爺爺莫不就是江浙分舵主,看來挺通情達理的。
老者往煙袋裡填煙葉,慢慢說:“這事就算揭過了?敏官——彆怪我這麼叫你,咱們差著輩呢,你世伯也曾稱我為叔祖——你也彆怪我收留楚南雲。租界裡我們進不去,也無緣與你交談,不敢妄下定論。”
林玉嬋覺得這話有點甩鍋蘇敏官的意思,怪他奪取義興之後,沒有及時和江浙分舵聯絡,導致失去組織信任,反而讓楚南雲鑽空子。
其實蘇敏官也不是沒試過,但江浙分舵跟廣東分舵一樣,眼下人員凋零——小刀會起義死了一大波,剩下的,多半被太平天國的部隊拐走了。最後餘下的極少數殘餘分子,深深蟄伏,以避抓捕,基本變回了普通百姓。
除非像今日這樣主動現身,否則何處尋去。
但蘇敏官隻是笑笑,說:“無妨。時運艱難,哪能事事周到。李先生,請繼續吧。”
李先生磕著煙鬥嘴,點點頭。
“第二議題。義興……德興郡想要請教,金蘭鶴接管上海義興,是奉誰的命,還是……你自己的獨立行動?”
老者慢慢說完,他身邊一個下屬沉不住氣,繼續質問:“看你把那船行做得風生水起,不知有何高人指點呢?”
林玉嬋扒著窗戶竹簾,心裡跟著冷冷一笑。
兄dei,智商了限製你的想象力。
有人和她英雄所見略同。何偉誠儘管站在李先生身邊,然而還是帶著自豪說:“這個不用疑。敏官老豆是廣州十三行巨富,他從小吃銀子長大的。管個商鋪,小意思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