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生笑道:“我們是沒有這些條件。難道你在朝廷中就有耳目?”
“我在海關供職過,消息是直接從洋人那裡聽說的。”
林玉嬋脫口說完,看看眾人臉色,知道這份工作跟洋行買辦一樣,不是什麼值得炫耀的經曆,更像是個人生汙點。
於是她馬上接了半句:“……敏官派遣的,目的是……嗯,打入敵人內部,知己知彼……”
蘇敏官抿著嘴,藏回去一個意外的淺笑,配合著點點頭。
小姑娘許是見他在側,心裡沒顧慮,今日格外的能收能放,都不用他幫著圓。
嘖,這姑娘真是怎麼看怎麼順眼。
而在他對側,眾反賊的心情就不那麼好了。
“海關居然雇傭中國人”、“海關居然雇傭女人”、“海關居然會收這麼年幼的小姑娘”,這三個話題,又讓人議論了十分鐘。大夥再三盤詰,才不得不承認,她的履曆無懈可擊。
“洋槍、火炮、機械、船舶……對了,我還見過朝廷要購買的洋人軍艦……”
林玉嬋繼續危言聳聽。雖然阿思本艦隊已被拍賣了,但她全程參與此事,也經手過一些相關資料,特意記了基本船舶數據。
“譬如那個旗艦,排水量一千二百噸,兩門68磅炮,四門18磅炮,航速9節,一千二百馬力……”
與會的何偉誠做過漕運,義興人員也都懂行。她一邊說,一邊有人將這些名詞快速解讀,換算成中國人常用的戰鬥力單位。
李先生的笑容慢慢僵了,枯瘦的手捋著枯黃的胡子。
難以想象。她一個小姑娘編不出這些東西。
再自負的綠林武術家,也知道這完全不是人力所能達到的水平。
有人忽然低聲道:“對,聽說洋人組了洋槍隊,叫什麼‘常勝軍’,訓練中國人用槍用火炮,跟太平軍交火。”
有人馬上反駁:“我們也會用洋槍。打得還比官兵準呢。”
“然而百姓要買支洋槍都得有門路,避人耳目從國外訂貨。”林玉嬋想起自己那柄德林加1858的來曆,迅速接話,“而朝廷和洋人勾結,西洋軍火要多少有多少。”
這話又是無法反駁。有人清清嗓子,說不出話。
過去,老朽的滿清貴族可以對著西洋人發明的玩意兒斥一句“中看不中用”,紅衣大炮鏽死在倉庫裡也不拿出來聽個響。可如今,他們也拉下老臉,求著洋人施舍那些奇技淫巧了。
朝廷能壓榨全國百姓的血汗去換火炮。天地會有什麼?
最後,等大家臉色都難看起來,林玉嬋才說:“上海都是洋人租界,城防更比大清地界先進得多。我們討論過了,敵我力量懸殊太大,比小刀會時期更甚。天地會已經人員凋零,不能做無謂的犧牲,還是繼續韜光養晦比較好。”
其實她這話也有點誇張。太平軍多次進攻上海,也曾攻占不少遠郊土地,租界也算不上固若金湯,有一次徐家彙教堂都被占了。倒是沒少什麼財物,反而多了些東西——緊挨著十字架聖像旁邊,多了個“耶穌之弟”的神位,底下還給放了點水果。
但當前要務是保義興。不說彆的大道理,她的義興股份不能打水漂。
蘇敏官被“三堂會審”的時候,林玉嬋也沒閒著。她早在船上就想好了:跟蘇敏官還能扯扯曆史唯物論,而不用擔心被他一腳踢飛;跟這些老前輩就算了,他們的觀念根深蒂固,對造反的理解和實踐大約還停留在乾隆時期。
隻能拿新鮮出爐的“洋務運動”稍微敲打一下。
要造反她是一萬個支持的,但不能像現在這樣似的,全國上下打地鼠,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全都是某城某縣單獨造反,朝廷稍微從周圍調個兵,就是獨力難支……
單反窮三代,單反毀一生,曆史書裡各種血的教訓。
起碼得等到,現代化軍器流入民間,等到有鐵路,有電報,能全國大串聯……
那時基本上也到辛亥年了,時機正好。
曆史的時鐘不能強行撥快,否則會出各種各樣的毛病。
李先生召來一個下屬,輕聲詢問一些話。
這些老前輩城府都深,林玉嬋看他們臉色,猜不出自己這話到底起了多大分量,正咬著下唇,尋思再怎麼“危言聳聽“一下,忽然手指一熱,被蘇敏官悄悄握了一下。
他一夜沒睡,嘴角帶著疲憊的笑意,眼神卻犀利如往常,隻有跟她對視的那一瞬,才偶然柔和下來。
“白羽扇,是舵中軍師。職位已空缺十八年。”他悄聲說,“有權利暢所欲言,不受各種忌諱。”
林玉嬋愣了好一陣,低聲問:“難道其他人沒有權利暢所欲言?”
他嘴角現出嘲諷的笑:“祖宗成法嘛。”
林玉嬋也無奈一笑,心中默默收回了方才“讓他事後炒自己魷魚”的念頭。
她輕聲問:“這樣說,管用嗎?”
她也是慢慢想明白。蘇敏官今日為什麼帶她來,不就是讓她發揮長處,來給這些老頑固洗腦的嗎?
除了死記硬背過一點屠龍之術,她文不成武不就,還能乾啥?
蘇敏官用目光拍拍她肩膀,輕笑著低聲回:“現在我覺得,我好像確實在利用你。”
林玉嬋冷冷瞪他一眼:“把‘我覺得’去掉。”
說利用多不好聽。他今晚救她狗命,值得她傾情回報。
被林玉嬋炸了個重磅炸彈,此時會議的內容已經變成了“如何在天地會內部也搞個洋務運動”,至於具體內容,夾雜了許多暗語指代的人名地名,林玉嬋並不能完全聽懂。
忽然有人喚她:“白羽扇,林姑娘,你有建議嗎?”
林玉嬋瞬間臉紅。怎麼在天地會內部搞“洋務運動”?
這她可沒學過……
所謂屠龍之術,就是明明能獨步天下,但在大多數時間和地點,都毫無用武之地的“術”。
除了大家都彆耍大刀了,改練洋槍,還能怎樣?
隻能現上轎現紮耳朵眼兒,慢慢說:“嗯……朝廷要辦廠買軍械,西洋科技肯定有流入民間的機會……但、但是要等機遇……要有財力……義興船行肯定要留著,日後前途無限,能給大夥掙不少錢……”
蘇敏官及時插話,打斷了重磅炸彈的餘波。
“諸位,天快亮了。”他微笑,“你們要回江蘇還是浙江?義興可以護航,莫誤了揚帆時辰。”
其餘人這才驚覺。樹林茂密,竟讓人忽視了光線明暗的變化。仰頭看,層層疊疊的楓葉已顯出顏色,嫣紅的、橙黃的、明黃的、半綠半紅的,一片片清清楚楚。
李先生臉色轉陰。
為了打蘇敏官一個措手不及,特特選擇了臨時通知。為此,他拖動老邁身軀,從江蘇老家一路趕來,不及歇口氣,搶在了四更時分約見。
他覺得這個糊裡糊塗接盤金蘭鶴的年輕人應該很容易降服,最多半個時辰的事。
可現在……時間都去哪兒了?
他聽了一肚子歪理邪說,晃晃腦袋,耳朵裡能掉出一堆洋槍洋炮,堵塞了所謂的“初心”,讓他一時記不起,到底是為什麼決定今日見麵來著?
蘇敏官目光一掃,看到樹叢中那個乖乖的小姑娘,正朝他擠眉弄眼。
“白羽扇”進可攪渾水,退可拖時間,實乃居家旅行必備之良伴。過去十八年怎麼就沒人認識到這個職位的價值?
他坦然微笑,建議:“義興的事,要不改日再議?”
江浙代表臉色更差。天地會結構鬆散、被朝廷追在屁股後麵殺,能不能活到明年都是問題,還“改日”?
下次這些人再聚齊,多半就是在天上打麻將了。
他們枉經曆多年的屢敗屢戰,頂著疾風驟雨,用畢生時光打磨出的那柄利劍,就這樣,又一次消磨在紛爭和等待中了麼?
“義興資產暫時不必變賣。”李先生忽然開口,讓人將他扶離椅子,目光炯炯地看著蘇敏官,慢慢說,“不過,我也不能看著它成為某些人炫耀斂財天分的工具。”
李先生一站起來,居然意外的高大,脊背挺得筆直,長衫垂到地麵,煙鬥垂在腰間,猶如一下年輕了三十歲,舉手投足間儘是風流水鄉的富饒之態。
“義興主櫃台第三層有夾層,內有小刀會全盛時期,對洪門友好的商鋪和勢力地圖。三年之內,全上海境內,我希望看到天地會重施影響力,將這些失地全部收複。可以麼?”
李先生讓人攙扶著,顫顫巍巍跨上自己的小船,回頭又笑道:“如果你不願意,那我也沒辦法,隻有腆著臉,將青蓮鳳、蓮章象、錦廂麟那些老兄弟都請過來評評理,請金蘭鶴還是告假回鄉,去廣東會堂先把那三柱半香燒了再說。至於義興,我這裡雖然人少,但派個掌櫃,還是頗有幾個人選的。”
這不是商量,而是陳述。蘇敏官也就沒回答,一揖到地,目送李先生的座船離開。
他和手下仔細收拾現場,抹平曾經有人坐立的痕跡,屍首綁石頭沉河底,最後跳上小船,解開纜繩,向前瞭望,伸手擋住右側的燦燦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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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興的櫃台裡居然有夾層。”蘇敏官在艙內絲毫沒提方才的會議內容,隻是看著林玉嬋,半是興奮,半是不甘,笑道,“我這一年居然都沒發現。你說我是不是該去配副眼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