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4 章(1 / 2)

“哎喲喲,快翻,翻一個,翻一個,用力……唉唉回去了,再來再來!啊——差一點兒……”

保姆郭氏誇張地拍手,化身啦啦隊長,給床上的小東西鼓勁。

小床外麵的柵欄上釘著木板,上書英文“弗洛倫斯”。床裡麵一團小肉肉,正側著身,仰著頭,拚命伸展短短的手腳,搖搖擺擺,像個重心放錯了的不倒翁。

“最近幾天都在練這個,翻個不停。”郭氏笑道,“今天夫人來,有點怯場。昨天明明更有勁……”

突然,小娃娃仿佛是聽懂了保姆的話,憋著一口氣,骨碌一下,艱難地翻過去了!

她茫然地揚起重重的頭,打量這個突然顛倒的世界。

林玉嬋和保姆一起拍手歡呼。

她扒在柵欄外麵,有一種夢回童年的感覺,好像自己在動物園裡看毛猴。

相鄰一個小樓裡,年紀稍大的孤兒們跟著教員,正在誦讀簡單英文。空場角落裡辟出塊圍欄土地,養了小雞小鴨,有孩子拿著菜葉在喂。

林玉嬋轉回目光,滿臉老母親微笑,催促保姆:“撤掉枕頭再試試!”

雲養娃就是爽。自己不用操心,每次來探視,小娃娃都自動長大一圈,學到各種新技能。

當然,跟其他同齡孩子相比,林翡倫還是略嫌體質不足。小胳膊小腿細骨伶仃,打嗬欠的時候肋骨突出,頭發基本沒有,身上還有少量紅瘡難以痊愈。如果帶到現代兒童醫院,大概會被醫生警告要加強營養。

但以晚清時期的養娃標準,隻要是能養活,已經屬於健康行列。

考慮到她被發現時的狀態,能活到現在,更是奇跡。

林翡倫翻身翻累了,中場休息,安適地躺在林玉嬋懷裡。忽然綻開小臉,朝她露出一個沒牙的稚笑。

林玉嬋心化了,握住她的粉嫩嫩小手。

有時候她奮鬥得身心俱疲,偶爾會茫然地想,這麼努力,有什麼用呢?

她一個人,改變不了曆史的軌跡,無法將這個民族的苦難命運,原地翻轉成興順昌隆的康莊大道。

容閎那樣的開掛大佬都做不到的事,她怎能與之爭鋒?

她不過是誤入汙濁洪峰中的一朵小小浪花,除了隨波逐流,大概沒彆的用處……吧?

她幫的那些人,攢的那些慈善基金,隨手給乞丐扔的銅板,在未來的一次次劫難中注定歸零,她又何苦呢?

直到從糞坑裡撈出那個幾乎注定活不到睜眼的嬰兒。林玉嬋驟然意識到,自己做的這些事,也許是有意義的。

國家民族什麼的太沉重。但組成國家民族的,是一個個脆弱、平凡、安靜、也許並不太討喜的……人。

其中一個這樣的人,她的人生,在自己的雙手中,切切實實改變了。

這個叫林翡倫的孱弱嬰兒,她也許一生平淡,也許毫無建樹,也許永遠無法在曆史中發出自己的聲音。但她也是未來中國的一部分,是民族血肉中的一個小小細胞。

而且還超可愛!

這是林玉嬋自己親手推動的改變。意識到這點,她興奮得心口發脹,頭腦清明。

她就是一棵善於從空氣中汲取養分的、沙漠裡插著就能活的普通小草。隻要一個小嬰兒的無意的笑,就能激勵她在這片黑色的沙漠裡,再苟五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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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嬋觀賞了半小時人類幼崽,心中煩悶一掃而空,豪爽地給孤兒院裡的保姆嬤嬤都發了小額新年紅包。

方才她在徐彙茶號裡大吵一架。也許是臨近新年手頭緊,也許覺得她這個大客戶對自家茶號越來越依賴,毛掌櫃也飄了,提出修改合約,在若乾步驟上加價。

林玉嬋當然立刻表示抗議,但發現自己不論怎麼凶惡,都像是小姑娘無理取鬨,達不到震懾的效果。

最後還是搬出義興來,冷冷道:“咱們這‘同鄉會’是什麼性質,掌櫃的應該心裡清楚。互幫互助,不許背後捅刀,這是基本規矩。上次我生病,拖了幾日貨款,蘇老板不是立刻就給您墊上了,不虧您的,是不是?今日您要提價,我出不起這錢,不如也讓他給我墊一墊。”

毛掌櫃這才服軟:“不不不,不用驚動他老人家。”

畢竟加盟義興以來,確實享受了不少“互幫互助”的紅利,減少了許多摩擦成本。要是因此被“退會”,那也得不償失。

商人變臉快,毛掌櫃當即笑道:“姑娘這是什麼話,小的也隻是商量一下嘛,咱們做生意的,哪次簽合約不是吵得臉紅脖子粗,彆放心上,哈哈哈哈……”

林玉嬋於是也讓一步,和顏悅色地說:“如果市場行情有變化,下次續約之前,我自會提出加價。畢竟您的師傅吃飽,才能給我炒出好茶葉來。您也認識我這麼久,知道我不是錙銖必較的人。這一點還信不過麼?”

毛掌櫃嘴裡應著。

他心想,這姑娘啊,真是翅膀硬了。她第一次踏入這個鋪門的時候,那青澀的言語神態他可還記得真真呢。

“對了。”毛掌櫃又說,“林姑娘,我家小囡打算明後年就嫁了,最近家裡也太平,就不讓她來茶號裡拋頭露麵。她的工,小的會讓熟練師傅頂上,隻會以做得更好。姑娘看如何?”

這不是征求她意見,就是通知一下。畢竟是家務事,林玉嬋這甲方威勢再大,也管不著他。

林玉嬋一怔,有些失落。毛順娘才剛十五歲,對茶葉技術還剛剛入門呢。

但毛掌櫃剛剛對她退讓,她也不好再咄咄逼人,想了想,說:“婚期何時,讓我提前見她一下。”

毛掌櫃忙說還早呢,怎麼也得等明後年。

“又不是養不起一個閨女,小人也把她當掌上明珠。隻是那個……閨女年紀大了,畢竟、那個、哈哈、不方便……”

林玉嬋點頭,表示知道了,懶得聽這些套話。

還掌上明珠,切。

她又視察了一下炒茶作坊的工作,這才告辭離開。

她不知道,自己和徐彙茶號還能合作多久。

容閎再一次深入內地,已經能感覺到局勢在慢慢變化。雖然他的人身安全依舊能保障,但沿途百姓就沒那麼好運了。許多熟識的茶農舉家消失,不知去向。

要收到高質量的茶葉,也越來越艱難。

等到這條茶葉輸送線路徹底熄火,庫存的生茶全部加工賣掉,她必須重新思考自己的去路。

好在她已經攢下不少本錢。博雅虹口開張半年,已經收回了全部投資,還有盈利——

不過一文錢都不在她手上。都給蘇敏官買輪船了。

一想到這,她又是氣出一肚子煙。

狗男人!跟我好果然就是為了我的錢!

早戀果然不靠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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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節後,衙門商鋪陸續開始複工,林玉嬋過得無比繁忙。供應海關的第一批茶葉已經送出去了。茶葉包裝上一律打了博雅的商標,起到不小的宣傳作用。年後又接到不少訂單,壓力驟增。

無怪毛掌櫃有底氣跟她提價。

最近江浙戰局也瞬息萬變。茶價回落,博雅精製茶的競爭力略有下降,她不得不重新定價——然而又不能讓已繳定金的老顧客覺得吃虧,於是給了額外的熟客折扣券,雇專門的跑街閒工,分發到各客戶的信箱。

不過,隨著太平軍不再進攻上海,不少滯留租界的難民返回鄉下,導致租界內人力費用上漲,短工力夫叫價也高。林玉嬋的鋪子裡沒有男夥計,每次都雇短工,也是一筆越來越龐大的支出。

她想,要是自己有一群專屬的全職夥計就好了,哪怕隻三兩個。免得處處用徐彙茶號的人,被他們掣肘。

但她依舊麵臨和過去一樣的問題:靠譜的男工根本不會應聘。寥寥幾個來求職的女子,要麼能力不足,要麼是瞞著父兄丈夫來的,沒兩日就被家裡發現,勸了回去。

《北華捷報》在一個角落裡提到,近來廣東地區商貿繼續萎縮,有不少兩廣移民來了上海,在縣城外十六鋪碼頭外形成一個新興的短工市場,呼籲當局對此儘快進行規範管理。

林玉嬋決定,得閒去那裡看看。

報紙依舊是管容閎借的,下午就要還。她一邊快速瀏覽,一邊將重要內容做筆記。

忽然看到——

“上海廣方言館近日正式開課,校址設在江海關內部,由華人和西人教員共同撰寫課本,教授英文。上海僑界對此抱有讚賞態度,均言此舉表明大清國對外開放之誠意。”

這條新聞比較長,下麵附了大段對赫德的采訪。冠冕堂皇,什麼響應皇上太後的號召,幫助大清迅速實現國際化,登上世界舞台,什麼促進中英友好關係,當然最後還有呼籲各界支持,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

她一目十行看完。

林玉嬋嘴角忍不住翹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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