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6 章(1 / 2)

蘇敏官說不出話,一動不動好像木雕,心裡一瞬間絞痛,又突然五感消失,好像浮在沒有顏色的海洋裡,隻有肋下一雙手,托著他,扼著他的呼吸。

他手握半瓶威士忌,玻璃瓶頸被他掌溫捂得發熱。她一個字就是一顆子彈,把他心裡那道苦苦支撐的鋼鐵堤壩,一槍槍打成蜂窩。

“林姑娘,”他口乾舌燥,低啞著聲音垂死掙紮,“你發什麼神經……”

幾張皺巴巴的紙飄到他腳下。

嬋娟號。Luna。

露娜。

小小的兩個音節,從舌底到舌尖,纏綿的氣息衝出嘴唇,是過於直白的渴望。

他瞳孔緊縮,雙頰滾燙,呼吸紊亂,被她壞心地拍拍胸口,試他的心跳。

維克多這貨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蘇敏官咬著牙想,等他有錢了,遲早雇個哥薩克軍團,一路打到聖彼得堡,掃平涅瓦大街,找到他家,轟成廢墟。

但那又怎樣,他已經輸了,一敗塗地,所有謊言粉碎。再機靈的腦子,想不出任何自圓其說的借口。

他輕輕長歎,自我麻醉一般的覆住她的手,再次把自己放的狠話吃了回去。

好像才不到半小時,創了他言而無信的最新記錄。

他慢慢轉身,正麵抱住那個他朝思暮想的小小身軀。用力一收,摟得她呼吸紊亂。她小小的耳珠上晃著潤澤的玉墜子,是他給她挑的;她脖頸帶香氣,好像還殘留著去歲賀年宴時,雅間裡那暖烘烘、帶輕微煙熏的味道。她肩膀輕顫,不知是不是還在抽泣。他不敢低頭看,小心伸拇指,撚上她光滑的臉蛋,描摹她那窄窄的小下巴,他一隻手就能托住她整張臉……

這個為了報他舉手之勞的恩,冒冒失失拿著銀子去衙門贖他的小傻瓜。在他死生不明的時候,接過他的槍,護在他身邊的幼稚鬼。麵對同門的詰難,每次都無條件站在他身邊,幫他一起懟人的小損友。有困難自己扛,倔強不肯求他,卻記得他愛吃甜口的細心姑娘……

他竟然舍得用惡語傷她。

窗外突有船工呼喝:“甲板也清理好了——哎,誰知道哪裡領工錢?”

蘇敏官全身一震,一瞬間有點慌亂,脫開她的懷抱,低聲道:“掛簾。”

嘩啦一聲,酒瓶脫手,滿屋濃香,碎了。

蘇敏官氣得一咬牙。他從來沒這麼手忙腳亂過。

“怕人言可畏麼?”小姑娘反倒揶揄地看著他,退兩步,躲開擴散的酒液,小聲說:“我覺得我已攢夠了本錢,嘴碎的人稍微議論兩句,我是不怕的……前提是,欠債的那位不要賴賬……”

蘇敏官伸手拉住她,“彆動!”

滿地玻璃碴。有幾片紮到了他的油靴,倒是沒劃破,留了白印。她穿小布鞋,還亂走。

那大嘴船工走遠了。他猶豫片刻,彎腰抱起她,放到屋子一角。

不想叫人來。自己找個掃帚,慢慢清理殘局。

林玉嬋帶笑看著。

她覺得自己真傻,竟被他的幾句話騙得七上八下。

這兩年經曆許多險惡,她早就領悟了一個道理:識人時,莫看言論,要看他行動。

蘇老板無奸不商,東誆西騙謊話連篇,她又不是不知道。但他的心跳做不得假,體溫做不得假,陪她練槍時的認真勁做不得假,一次次探病做不得假,深夜闖入她房門,以為她遭遇不測,那變了調的聲音做不得假。

當然啦,她想,要是真話再多點就更好了。

蘇敏官將酒瓶殘骸收進簸箕,雙手有點不聽使喚,掃了好幾下也沒掃乾淨。

他先前購得廣東號、跟鐵廠協議拆解、賣燕子號、再買密西西比號、上萬兩的銀鈔出出進進、最後簽署改名申請書……簽字時也不免手顫,但都沒有現在抖得厲害。

尖銳的玻璃反射五彩光線,像一麵麵弧形的鏡子,映出一片片滑稽的影子。

他忍不住困惑。這是我嗎?

這個一個心狠手黑坑人無數的狡猾奸商,一個錙銖必較自私自利的死心眼,竟會有人在看透他真麵目以後,還會喜歡他。

踏著他故意灑下的碎玻璃,一步步探入他心底,找到那個孤獨的、脆弱的小少年,張開雙臂抱住他。

突然他倒吸口氣。丟下一片帶血玻璃。

林玉嬋忙跑過去,拉過他手檢查。

好在他動作快,傷口不深,隻是滲入高度酒精,痛得他眉心皺。

“服了你了。”她口袋裡常備乾淨手帕,趕緊給他包紮,“順便消毒了,吹吹,不怕哦。”

蘇敏官乖乖任她擺弄自己的手。她不知用的什麼香皂洗手,掌心裡淡淡的檀香味。

他低聲說:“對不起。”

“好說。免禮平身。”她眼角還有淚珠沒乾,但心裡已原諒了,故意板著臉,警告他,“以後不許凶我。”

她想,現在他應該算是男朋友吧?

可惜在傳統的綱常倫理體係中,完全沒有“談戀愛”這個概念。最接近的描述,大約就是“奸夫淫`婦”、“露水鴛鴦”、“無媒苟合”……

他這最後一次,既沒能把她趕出去,就等於默認了這些低俗的關係。

蘇敏官敢剪辮子敢造反,敢逼迫洋人當買辦,但讓他接受這一點,大概還需要克服不少心理障礙。

英特納雄耐爾還沒實現。對古人,要寬容。

她自己那麼多怪癖,多少次把小少爺氣得七竅冒煙,多少次見他暗暗皺眉頭,但片刻回轉,他又翩然回首,帶著無奈的縱容笑意,跟她一起胡鬨。

這一次,就換她忍一忍好啦。

她小心將剩下的玻璃碎屑收拾好,微笑道:“蘇老板賞臉,帶我參觀一下輪船好不好?方才新船剪彩,熱鬨我都錯過了。”

蘇敏官更是歉疚。為什麼不邀請她來呢?反正作為第一艘華商輪船的擁有者,遲早在業外“出圈”,遲早讓她知道。

那個來賀喜的芝麻官還誇讚半天,引經據典,說這船名字起得有文化。英文也好聽,叫出去不被洋人笑話。

那時他心裡冷笑。又有些禁忌般的滿足。他們都不懂。

這是他一個人的秘密。

這是他的第一艘船。輕盈,快捷,美麗,堅韌,非同尋常。是整個上海港最靚最醒目的女仔。

他本打算帶著她,就此一輩子孤魂野鬼。

手心一熱,讓小姑娘輕輕地拉著。上海灘最靚最醒目的女仔站在他麵前,軟聲求他:“不許藏私,帶我去看啦。”

他微微一笑,溫柔而沉穩,做個請的手勢。

輪船龐大,艙室眾多。初來乍到的門外漢,很容易就鬼打牆。

但他走起來很熟練。畢竟,在過去的白日夢裡,已經帶她走過許多遍。

外麵甲板果然已清理完畢,鏽跡都擦得光光,“旗昌洋行”的招牌也卸乾淨了。船工正敲打釘子,掛上“義興”商牌,緩緩升起新的旗幟。

林玉嬋仰頭一看,噴了。

“怎麼……”

大不列顛米字旗,下有雙銅錢標,中西結合療效好,十分的威武霸氣,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天地會倫敦分舵。

蘇敏官微笑:“首航入內地,需要用免稅`票,掛外國旗。沒辦法,誰叫我財迷。”

林玉嬋隨他下船艙,提點一句:“小心赫大人反應過來,把你狠狠清算掉。”

“放心。如今半數華人船主都這麼操作。法不責眾,他不敢的。”

底艙裡,裝填燃料的煤艙占了好大空間。推開兩層門,就是蒸汽輪機的核心。有氣缸,有鍋爐,有層層疊疊的管道和機械組件。主引擎上鐫刻著出廠的外國公司名稱。

蘇敏官如數家珍地介紹:“船上有船長船副,有輪機長,行話稱為‘老軌’,也雇了懂行的管輪和機匠,大多是曾在洋人輪船上幫工的……”

牆上掛著厚厚的英德雙語操作手冊,翻開來,已被蘇敏官注了不少筆記。

那麼多懂行的操船手,每人各司其職,隻需將自己負責的那一部分操作熟練,就能合力操縱一艘巨輪。

但蘇敏官顯然不滿足於此。他野心勃勃,想要自己弄懂。而且弄懂全部。

他沒受過係統的工科教育,全憑各種虛心求教,還有與生俱來的聰慧靈敏,一點點探索他的Luna。

不過,還不算完全掌握。

林玉嬋樂了。複雜機械她玩不轉,這十九世紀的簡單蒸汽機原理,堪堪高考水準,她還沒忘!

她豪氣地說:“有什麼不懂的,問我!”

他看著她輕聲笑,立刻翻到手冊某頁,給她一個下馬威:“Atandempistonadjuststhesteeplepoundprocessby...阿妹,我弄不懂,為什麼壓力會不一樣。船上老軌也說不清楚。”

林玉嬋臉紅:“……”

這英文加物理的,起碼給點時間審題啊親!

她悲傷地發現,物理考試中那些機械模型,其實全都是簡化過的兒童版。這十九世紀一艘蒸汽船,內部構造已經複雜得讓人目不暇接,十個零件裡有九個,一眼看不出用途。讓她和古人比賽學習操作原理,鹿死誰手還真難說。

蘇敏官笑得歡暢。這艦船知識要是人人都能一學就會,洋人也不會費那麼大力防他了。

他引著她,再鑽過一道門:“我打算用嬋……”

“嬋娟號”是他欽定的船名,當著她的麵卻不好意思說,隻好改口,換個語種,減少那令人臉紅的親密感,“用露娜運你的熟茶。給你個特權,挑個最靚的貨艙。”

門框狹小,階梯陡峭,他扶著小姑娘胳膊,怕她摔。

等她跨出去,卻沒放開他,自然而然地反手握住他手,張兩根手指,避開受傷的地方。

蘇敏官心中微微苦笑,隨她胡鬨。

奸夫淫`婦就奸夫淫`婦吧。她都不怕輿論,他憑什麼退縮。

西洋輪船果然不一樣。艙內雖也是木製板,但防潮防水的措施做全,比尋常中式沙船講究許多。裡麵的分隔方式也更加科學,林玉嬋略略一算,同樣的容積,能多裝三成貨物。安全性也比普通沙船略勝一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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