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彆怕,姑娘,先坐。”石鵬命人將箱子加一道鎖,藏去倉庫,冷靜地問她,“照你說,那位容先生家人在何處?若是官府捕人,例行是要通知家眷的。”
林玉嬋:“他沒成家。鄉下可能有些遠近親戚,都在廣東。”
石鵬慢慢捋胡子,說:“那要通知一趟,來回至少一個月,到時家人再做準備,黃花菜都涼了。姑娘,方才你把他的商鋪清理一遍,收了他的書信手稿,這事做得很對。至少搶在官兵前頭。”
林玉嬋喜道:“真的?”
她完全是憑直覺做事,就怕自己一個判斷不慎,捅出大簍子。
石鵬自信地笑笑。有那麼一瞬間,他不像個穿著號服的掌店夥計,像個策劃劫法場的梁山好漢。
“不怕你笑話,鵬哥我以前做什麼,你也清楚。官府辦事的習慣,我多少也摸得出。最早今晚,最晚明天,他們就會拿到工部局搜查令,去博雅洋行尋寶的。”
林玉嬋忽然臉色一變,問:“是大清官兵直接進來嗎?”
石鵬搖頭:“洋人不會同意的。以前大多是請巡捕代勞。”
她鬆口氣。
今天抓容閎那些官兵已經見過她了,把她當訛錢的瘋婆娘。以後可彆再在租界遇上。
石鵬話鋒一轉,又道:“可就算搜不出什麼,如今官府抓叛匪抓得眼紅,有多少人被扣了冤枉帽子,糊裡糊塗掉了腦袋。那位容先生縱然有身份有地位,但那枚刻了他名字的官印是鐵證,官府不會輕易放過的。”
林玉嬋馬上問:“不會輕易放過……所以,還是有希望的?”
義興幾個當值夥計都湊過來。有人給她泡了茶。
頭一次碰上這種事,她腦筋轉得飛快,舉止尚且透著三分稚嫩,卻是沉著機變,令人側目,讓人很想幫她一把。
若是蘇敏官在,大概容不得手下人如此不務正業,免費花時間助人為樂。
但誰讓他出差去了。夥計們又因為他那句“不娶老板娘”,對林姑娘覺得有所虧欠,於是紛紛怠工開小差,七嘴八舌出主意。
“聽你描述那個容先生的性子,大概會自己給自己當訟師,力證清白。但現今不是講律法規則的時候。就算他能從官司裡脫身,至少也掉三層皮,財產更是難保。你不知道監牢裡犯人的待遇……林姑娘,現如今跟衙門打交道,人脈、錢,才是最重要的。唉,隻可惜我們蘇老板不肯捐官,否則他說上一句話,也是管用的……不過那要捐個至少四品的大官才行,而且他眼下也不在……”
……
林玉嬋在義興待了半小時,被各位大叔大哥臨時科普了一堆官場潛規則,自己喘勻了氣,心態也基本調整好,默默打算下一步。
按照官府的動手節奏,出其不意將容閎抓走,然後等他的家人朋友得到消息,官兵已經該搜的搜,該審的審,手裡證物一大堆,就算外麵人要撈他,也會麵臨巨大的成本。
林玉嬋唯一的優勢,就是她當場目睹了容閎被捕,當場聽到了“罪名”,可以立刻開始行動。比起懶散冗雜的衙門,有那麼一點先手優勢。
她謝了義興的夥計。囑咐他們自己多注意。
眾人笑道:“不用姑娘提點,我們心裡有數。”
這倒是真的。林玉嬋完全相信這些人應付官府的手段。
石鵬拉住她,悄悄說:“如果需要用錢疏通關節,儘管來找我辦。”
林玉嬋“嗯”一聲,笑道:“等有錢再說。”
夥計們集體訕笑。都知道她是義興債主,錢都借給蘇老板了。
莫說義興現在也負著債。就算有錢,容閎對他們來說不過一普通客戶,犯不著燒巨款去撈。
商海險惡,容不得多餘的善意。
林玉嬋出了義興的門。那馬車還在等著。她一躍跳入。
夥計們都有經驗,知道她肯定還要用車,壓根沒讓車夫走,塞了塊銀元,把這車包了一整天。
林玉嬋深感佩服地想,這就是博雅和義興的差距吧……
容閎平日往來的朋友,她大半不認識,但常保羅應該能代為通知到一些。
現在她需要動用自己的人脈。
還有錢。
“去江海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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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海關換了一撥門衛,把林玉嬋攔在外頭,嘴皮子磨了二十分鐘不讓進。
林玉嬋餘光看到一個相識的仆婦,扭身就走,跟著人家從後門混了進去。
進入大廳走廊,抬眼看看日程表,她心裡微微一沉。
總稅務司赫德不在,去巡查各地海關了,要回來至少得一個月。
她腳步不停,敲開一個辦公室的門。
“吟梅先生!”
崔吟梅埋首一堆文書之中,見到林玉嬋,驚訝地瞪大眼。
“小囡,你今日有預約嗎?”他笑眯眯把她往外趕,“茶葉訂單有問題嗎?我還有事呀。”
林玉嬋笑著寒暄:“今日我見到您舅父李善蘭先生,還跟他提起您了呢。”
崔吟梅一下把“我還有事”四個字給忘了,撂下筆,驚喜道:“真的?你也認識他老人家?怎麼認識的?”
李善蘭在算學界可謂璨璨明星。但崔吟梅平時不太提這位長輩——畢竟在尋常人心裡,他也就是個落第秀才,連鄉試都沒過,眼高於頂,哪有什麼值得尊敬的。
今日發現舅父居然“出圈”,居然被一個十幾歲姑娘尊敬有加,崔吟梅驚喜之餘,也覺得與有榮焉。
林玉嬋也不用瞞著,簡單說,是觀摩蒸汽輪船的時候碰到的。她對這位大師仰慕許久,今日得見真身,十分激動。
吟梅先生心情更舒暢,搖著頭笑:“你這小囡,還哪都敢去。”
“方才聊天的時候,我提到要給李先生送點新茶。”林玉嬋下句話開始胡編,“可轉眼就把他的地址弄丟了。吟梅先生,您知道如今李先生下榻何處嗎?”
崔吟梅不疑有他,爽快給她寫了個地址。
林玉嬋收好。
通知到李善蘭,就能通知到徐壽、華蘅芳。這些西學專家雖無太高的功名職位,但若是能抱團,大概能給官府稍微施加一點影響。
但她還沒走。
“吟梅先生,還有件事。”
崔吟梅剛把頭埋回文件堆,聞言有點不耐煩,笑道:“有事下次預約再來啦。”
“沒事,很快的。赫大人又不在,您通融一下嘛。”
她平時做生意跟人打交道。不願意強調自己的年齡性彆。但此時事態緊急,也隻好放下麵子,甜甜的小撒個嬌,厚臉皮地扯張凳子坐下,乖巧地整理一片狼藉的桌案。
“七地海關的茶葉訂單,如今我隻拿到定金。不知吟梅先生可否通融,讓我提前收餘款呀?”
吟梅先生一邊分心處理事務,一邊搖頭。
“沒有這規矩啦。中期款要下個月,尾款要半年以後,合約裡寫好的。”
“我急用錢。”林玉嬋低聲說,“一位朋……嗯,親戚被人陷害下獄。”
她一個年輕女孩,說朋友難免被人揣測曖昧,於是果斷跟容閎攀親戚。
赫德辦上海廣方言館十分低調,招人編教材的事,海關大多數人都不知。況且就算知道,也不會認為是什麼大事。所以她不提容閎被赫德雇傭,隻說是親戚,將此事私人化。
吟梅先生“啊”了一聲。
小姑娘長得惹人生憐,秀麗的大眼睛裡盛滿真切的焦慮和恐慌。
就算知道她臉皮厚、膽子大、不守規矩、敢跟赫德對吵,吟梅先生也不由得生出同情之意,停下手頭的筆,安慰:“吉人自有天相,你的親戚若沒犯法,官府自會有公道。就算要出錢救,也輪不到你一個小女孩來張羅。你當心被人騙。”
林玉嬋謝過他好意,依舊堅持:“他孤身在異鄉,眼下隻有我一人能張羅。”
不僅要花錢撈人。她不知大清官府在租界有多大話語權。這錢是容閎戰區收茶的報酬。海關是大清衙門,萬一跟官府通了氣,給算成“贓款”,來個就地凍結,豈不是人財兩空。
所以儘快取出來為好。
見崔吟梅不語,她又輕聲說:“實話說,他是跟我合夥茶葉生意的人。若他有事,這海關茶葉怕是也得斷供,您還得費心去找替補,多不少麻煩事。”
隻賣可憐是不夠的。不能指望彆人濫發好心。
她要想辦法,將自己的意圖,和吟梅先生的利益綁定。
果然,崔吟梅聽到“茶葉斷供”,微乎其微地皺眉頭。
林玉嬋又道:“先生,我知道海關規定。赫大人出行前,一定給了您便宜行事的空間。提前結款不算違規,我們簽個補充協議就可以。我也知道行情,我可以隻拿九成貨款。”
崔吟梅依舊沒說話。
“……或者八成九。”林玉嬋想起義興大哥們給她科普的官場潛規則,下決心,微乎其微的聲音補充,“協議上依舊寫九成。”
崔吟梅臉色微變。
看來她是真的很著急。
“林姑娘。”崔吟梅正色,也低聲道,“你既然知曉海關新規,就應該知道,華夷雇員嚴禁收取任何賄賂。你方才這話,我當沒聽見。”
林玉嬋默默點頭。在那一瞬間,她確實不太理智。
“我知道。對不住。”
崔吟梅沉默半晌,長歎:“罷了。你既然識得我舅父,我這次賣你個人情。你寫個申請條子吧。”
作者有話要說:租界不是法外之地。晚清民國時期,犯事了躲租界/境外,並不代表一定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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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典型的諸如《蘇報》案。當時報人為了躲避迫害,一般都在租界裡辦報。《蘇報》是當時有名的反清輿論大本營,鄒容在此發表《革命家》,章太炎發表《駁康有為論革命書》等。1903年,清廷以“悍謬橫肆,為患不小”,和英、美、日等國的領事進行勾兌,串通巡捕,衝入租界報館抓人。
不過租界的案子洋人審,清廷知道大概定不出什麼大罪,於是慈禧秘密下口諭,要求一定要將“蘇報案”嫌犯押到南京,淩遲處死。為此埋伏了五百官兵,準備劫人。但租界方麵早有準備,布置了大量巡捕嚴陣以待,導致清政府計劃落空。
最後,租界法庭判處章太炎□□三年、鄒容□□兩年,罰苦役,期滿“驅逐出境”,不準逗留租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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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比如洪門成員、革命家楊衢雲(1861年-1901年),第一屆興中會會長,在香港指揮反清起義。清廷派出刺客,跑到香港暗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