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手小小地一縮,又不敢動,怕砸了碗,隻好委委屈屈地停在半空,讓蘇敏官又啄了一下。
他骨子裡還是個肆意妄為的貨,平日披著遵紀守法、文明老實的皮,總有膩味的時候。隻有在某些人跟前,才敢飄然作祟,有恃無恐。
他現在是病人,總能任性一點,受點優待吧?
林玉嬋臉蛋通紅,手上先癢後燙,幾乎廢掉,咬牙道:“護士姑娘讓你睡覺。”
“呀,忘記問你可不可以。”蘇敏官抿嘴笑,漆黑的眸子閃露微光,“我現在沒力氣說話,這步驟省了吧。”
林玉嬋凶狠地瞪他一眼:“不睡是吧?那我叫護士來陪你。”
這才幾個小時,那躺在手術台上、倔強而孱弱、激人母性的翩翩少年已經消失了。老謀深算、無法無天的大灰狼回血複活。
身體上的痛楚消磨掉了些許理智。他那點本就不多的自控力,又隨著血液流失了不少。
蘇敏官似笑非笑,閉著眼,順勢將她整個人又拉下一點點。感到輕輕的掙紮。
縱然他重傷在身,那點掙紮的幅度也與他力量懸殊。
小姑娘一臉嚴肅:“你剛剛無麻醉做了手術!彆給自己找罪受!”
哦,對了,手術。
蘇敏官驀然回神,帶著歉意睜開眼,輕輕一聲綿長的呼吸,壓住紛紛擾擾的情緒。
他想起數日前那場殺機四伏的水戰。他艦船炮戰的經驗基本為零,趕鴨子上架地衝上指揮台,僅僅手忙腳亂了幾分鐘,就漸漸開始得心應手,開始碾壓式的反攻。
並非由於他是什麼百年不遇的帥才。這點自知之明他還是有。
那些身經百戰、窮凶極惡的土匪,不管是哪門哪派的高手,十八般武藝修煉到什麼境界,他們的血肉之軀,他們那粗獷堅固的帆船,他們那自製的鳥槍火銃……都抵擋不了幾門精鋼火炮的齊聲怒吼。
鋼鐵大炮那驚人的殺傷力,此前蘇敏官隻是耳聞目睹,這一次,真正親身體驗到那種令人飄飄然的力量感。
難怪。難怪擁有這些槍炮艦船的西方列強,怎肯白白將這些美妙的器物束之高閣。一旦嘗到了力量的甜頭,就會上癮。
但他同時嘗到了力量的反噬。土匪開始逃竄,他急於殲敵俘虜,卻沒注意,新培訓的船工,將裝填火藥的重量,稍微算多了那麼一點點。
最後一枚炮彈炸在膛裡,傷了幾個人。他是傷得最重的那個。
在半昏半醒的時候,他就將此次的教訓刻在心裡。
不能做力量的奴隸。
他慢慢放開小姑娘的手,克製住一些不合時宜的衝動,不動聲色換個話題。
“內地許多新鮮事,想不想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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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那些陰暗艱苦的段落就不用給她講了。好玩有趣的段子也不少,小姑娘從沒去過內陸,聽得津津有味。
“……八百兩銀子,收購了安慶義興茶棧?”林玉嬋笑道,“那裡歸誰管?兩湖分舵?哎,也快完了。沒人拉著你反清複明吧?”
蘇敏官打個嗬欠,喃喃笑道:“要不要?義興字號我留著。茶棧生意賣給你。讓你在內陸也有個供貨點。”
放在平時,他絕不會如此爽快地送人便宜。但此刻他無心算計。痛勁還沒過去,身上冰火交融,隻想說點什麼逗她笑,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小姑娘卻沒笑,也沒攫取這個千載難逢的占他便宜的機會,反而假裝抹眼淚。
“多謝關照。”林玉嬋幽幽道:“我倒是想啊。我快喝西北風了。”
“不還價。”
“心有餘而力不足。不騙你。”
終於有機會告訴他,自己這陣子並非風光得意,兩人可以開個比慘大會。
蘇敏官睜開眼,藏住些微詫異的神色,靜靜聽她說。
林玉嬋不想給他太多思想負擔,隻簡單說,容閎惹上事,無端被拘到現在,博雅隨時可能關閉,欠一屁股債。
至於自己跑前跑後忙的那些事,撞的南牆受的委屈,花出去的錢……
倒也不用跟他哭訴。
蘇敏官一言不發,聽她說完。
林玉嬋試探問:“你怎麼看?”
他不答,臉上露出輕微的無奈笑容。
“我知道我好傻的,這幾個月沒掙錢,還自己貼了不少,”她不等他批評,先大大方方承認,“但……不這樣做,我心不安。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你給點建議嘛。”
蘇敏官更是無奈,又打個嗬欠。
“沒有。該做的你都做了。”他淡淡道,“我隻提醒一句。義興的管賬任務,如今我隻指派了兩個助理。主賬房位置還空著呢。”
林玉嬋:“……”
這話聽起來如此不祥。
他從不感情用事,也不會為了安慰人而畫餅瞎說。從她的點滴敘述中,他心裡大概已計算好了最可能的結果。
蘇敏官神思昏昏,笑一笑。
“阿妹,借你一隻手。”
然後他枕在她手心,閉了眼,不再講話。
其實剛動過手術的身體哪那麼容易恢複。蘇敏官仗著年輕,以為可以保持完全的清醒。說著閒話,就感到第二波疼痛劇烈襲來,將他眉頭重新鎖住。
這次他不用跟醫生較勁,也終於可以寬於待己。
身上的薄被滑落一半。他也懶得管。
其實大男人有什麼怕看的,方才不想嚇著她而已。
林玉嬋於是看到他光裸的右臂。平時隱在袖子裡,隻覺得勻稱,甚至稱得上顯瘦。現在細看才發現,他的臂膀其實也比自己粗上一圈,肌肉線條微微鼓起,又不是船工大漢那種硬邦邦的樣子,而是流暢而蘊含力量,堪堪能夠端穩一杆沉重的火`槍。
她忽然注意到,他的臂彎附近,有幾點淺紅色的疤痕,小指甲蓋大小,排列很規整。不像是刀傷槍傷,倒像是……被什麼東西炙出來的。
因在手臂內側,肌膚少露,她此前從沒注意過。
“小白同誌,”她有點怕,又好奇,輕輕動手指,拍拍他臉蛋,問:“那是怎麼回事呀?”
蘇敏官已經睡熟,含糊回幾個字,她聽不清。
這可是人均壽命超低的古代。林玉嬋生怕是什麼寄生蟲傳染病之類,不敢掉以輕心,輕輕抽掉手,起身去找護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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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上海外灘九號。旗昌洋行總部辦公室。
旗昌洋行最近發展迅速,辦公室裡全是附庸風雅的歐式裝潢,掛滿了萬裡迢迢運來的歐洲古典油畫真跡,誰進來都得誇一句有品位。
一排油畫中,唯有一個難看的空隙,豁牙漏齒,缺了一幅。
金能亨經理拄著手杖,望著那空蕩蕩的畫框,嘴角浮起一道冷酷的微笑。
那是他來華以來,唯一一次被中國商人擺了一道。明明已經協同整個上海的歐美商行一同杯葛,眼看就要把那個覬覦蒸汽輪船的中國佬擠兌得破產。卻被他絕處逢生,反戈一擊,洋商還沒反應過來,廣東號已然被他拆分變賣,成為露娜。
金能亨氣得在辦公室裡暴走,手杖亂砸一氣。儘管他當時尚且保留一絲理智,選了幅最便宜的油畫下手,但事後計算損失,也頗為後悔,決心控製一下自己的脾氣。
不過現在,他剛剛得到線人報知,說義興船運的蘇老板已經悄悄回了上海,眼下正在仁濟醫院動手術——金能亨感覺心中暢快,狠狠出了口惡氣。
為了給旗昌洋行的新組輪船公司鋪路,他暗地裡派人勾結當地土匪,協議分贓,襲擊義興船隊。
雖然沒能讓整個船隊折戟沉沙,但也讓義興大大出血,沉了兩艘船,毀了不少貨。
金能亨經理聞訊大悅,連帶著平日裡跟他競爭激烈的洋人“友商”,此刻同仇敵愾,都等著看笑話。
輪船首航受挫,衰意不言自明。這個不自量力的華人船主,趁早滾回家去種地。
中國的江,中國的海,豈能脫離文明白種人的掌控。
中國人乖乖給他們開開船,掃掃甲板,他們也會慷慨賞口飯吃。要是敢動歪腦筋,帝國主義的鐵拳向來百戰百勝。
啵的一聲,秘書開了一瓶香檳,倒一杯泡沫四溢的酒液,遞給金能亨經理。
金能亨笑容滿麵,從金黃的酒液裡看到自己鷹鉤鼻的倒影。
“敬美麗的東方巴黎。”
“敬美麗的東方巴黎。”秘書和幾個辦事員輕聲學舌,乾了這杯酒。
當然,這杯酒具體為什麼喝,幾個人是啞巴吃餛飩,心裡有數。
金能亨笑問:“他報案了嗎?”
這個“他”指的是誰,不用細講。
果然,秘書心領神會,笑道:“工部局沒聽到消息。看來他是準備打碎牙齒肚裡咽了。”
華人船行本小利薄,業務單一,從來無力和洋商資本家抗衡。金能亨自早就斷定,縱然蘇敏官猜到幕後主使,也絕不敢鬨大。
他笑一笑,又覺遺憾。義興要是真報案,那才精彩呢。他那些精英律師朋友也不是吃白飯的。
有人敲門。通譯遞上來一張皺巴巴宣紙,上麵都是中文,英文翻譯附在後麵。
金能亨拿起來,先看了標題:
“義興船行貨運保險條款細則”。
是從某個華商那裡搞到的副本。原件保密,但有錢什麼買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