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2 章(2 / 2)

等林玉嬋接管博雅,小趙順理成章地升級為“老趙”,作為前朝功臣,又被林玉嬋酌情升官,提為副經理,兼管賬冊。

老趙胸無大誌,隻要能拿回鈔票養家,管誰叫東家都行。

所以現在,博雅洋行人丁凋零,官爵濫封,一個老板,一個經理,一個副經理,人人都有銜,赤字一大堆,像極了同時期的大清政府。

不過林玉嬋自有對策。紅姑她們五個自梳女,眼看博雅要結業,正在商議另謀生路,去洋人新開的紗廠做工。林玉嬋把她們請來,問有沒有人願意跟自己乾。

幾人互相看看。

紅姑問:“工錢給幾多?比紗廠多麼?”

林玉嬋點頭。洋人紗廠都是血汗工廠,很剝削人。但依舊有大批窮人搶著去上工。

紅姑:“那我跟你。”

她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最大的願景就是掙錢。跟林玉嬋也是老相識,況且還有敏官罩著,很容易做決定。

姚念娣撚著腦後的木雕小老鼠,猶豫了一會兒,問:“隻做後勤,不出麵招呼客人,行嗎?”

姚景娘驚訝笑道:“念姑何時這麼奔放了?不怕去洋行露臉?”

紅姑偷笑,悄悄答:“她那死去二十年的小相好,過去就是洋行打雜的。”

念姑微微一笑,默認了這個浪漫的動機。

林玉嬋問:“上街運貨可以麼?交接的時候需要跟門房、仆役什麼的打交道。”

念姑這下點頭:“冇問題,賣力氣的更好!”

其餘人還是決定去女工紮堆的紗廠。自梳女離群索居,經常被人圍觀、問來問去,很多人因此封閉自我,不願跟男人打交道。

於是林玉嬋也不強求。將紅姑念姑兩人帶到總號,簽了合約,跟常保羅和趙懷生認識了一下。

“從此我們店鋪就是男女混工。諸位一開始可能不太習慣,就把對方當家人即可。男女同處做工是世界趨勢,以後這種店鋪隻會越來越多。”

於是如今的博雅總號,就是常保羅、趙懷生在店鋪裡常駐。反正業務量擺在這,也不需要太多店員;還有些洋布、洋五金之類的小額訂單,由紅姑、念姑負責運送。

眼下市麵上女工少,薪水賤,隻相當於男工的四分之一到一半左右。林玉嬋不想剝削女同胞,況且她倆力氣不遜男人,於是按男工行情付薪資。並且沿襲容閎留下來的規矩,製定了漲薪方案。

兩人驚喜得笑不見眼:“一個月五塊銀元?妹仔,果然是上海好賺錢呀!”

至於周姨,依舊在博雅虹口留守。在林玉嬋重新發展茶葉渠道之前,暫時也就乾些清潔家務活。

----------------------------

----------------------------

博雅總號複工的那一日,場麵上很熱鬨,來了不少熟客。

容閎原本在樓上閉關研究工程機械,也被這些客人拉了下來,圍著噓寒問暖。

“哈哈哈,恭喜容大人高升,日後平步青雲,我等就指望大人吃肉,我們喝湯了,哈哈……”

“當初容先生無故失蹤,我們都說,你是天生富貴的命,不可能有事的!這不,安安穩穩回來了!”

“前幾個月,我們也是頭寸緊張,因此沒能和貴號續約,十分抱歉,容先生大人不記小人過,千萬彆介意啊……”

“恭喜店鋪重開!一點心意,不成敬意,哈哈哈……”

容閎暗自皺眉。

林玉嬋留下的工作筆記裡字字血淚。他已經讀過了,並且認識到,很多他過去的所謂“朋友”,在自己遭難的時候,急急忙忙地撇清關係,取消跟博雅的商務合作,甚至有人落井下石,借故拖欠貨款,或是非要提前結賬,唯恐跟他容閎多沾一日的邊。

她一個小姑娘,帶著手下一群秀才兵,是如何將這些難題一一應付過去的,容閎想不出來。

世態炎涼甚,交情貴賤分。世間大多數“情誼”本就如此。

反倒是真正幫過些忙的,譬如寶順洋行的鄭觀應,因著業務繁忙,今日隻是托人送了個果籃,並沒有腆著臉來攀關係。

當初容閎在獄中順手“托孤”,請林玉嬋幫他處理資產的時候,也完全沒有預料到這麼多節外生枝的醜陋事。

如今,“朋友”們回到他身邊,“不計前嫌”前來恭喜賀喜,比以往更加熱情親切。容閎沒多少感動,隻覺得無聊。

他冷淡地說:“我還有正事,先回去了。諸位不要妨礙公務。有事跟其他人談。那位林姑娘,還有常經理,趙經理,都可以。”

眾友麵麵相覷。

常保羅和趙懷生兩位經理,對這些“友人”也熱情不起來。都記得當初他們人人一副冷嘴臉,看他們的眼神好像看秋後的螞蚱。

於是都故態複萌,回到一年前的狀態,成了兩條躲懶的鹹魚。

一群友人麵子上掛不住,暗自抱怨。

“這得了勢的就是不一樣,還瞧不起咱們這些老朋友了。真是人情淺薄,世態炎涼啊。”

大家左看右看,忽然看到個乾淨利落的小姑娘,守在櫃台前,正微笑著招呼客戶。

容閎有言,這位林姑娘眼下才是“管事的”。眾人一開始當然不信,也不屑於跟她攀談。

但眼下,彆人都對他們愛答不理。大家忽然想到,小姑娘也許麵子薄,不會像彆人似的擺臭臉。

於是都笑眯眯地圍上去。

“林姑娘,恭喜啊!管這麼大個洋貨鋪子很吃力吧?容先生也真是,讓你一個姑娘擔這麼大責任……不怕你嫌棄,阿叔我可以給你傳授一點經驗……”

林玉嬋抬眼,一一分辨這些“友人”的麵孔。

“喲,秦老板,”她露出小白牙,笑道,“上次常經理去找您還吃了閉門羹,說是生病休養,這麼快就病好了?真不容易,得給大夫送錦旗。關先生,我記得您早就提前結束了進口五金件的合約,找了彆家合作商——怎麼,人家毀約了?真不厚道,做生意還得講誠信。這位是……哦哦,不好意思,您三個月沒消息,我忘性大,敢問您貴姓?……”

小姑娘倒是不擺臭臉,綻出可愛的笑容,伶牙俐齒,跟每個人都綿裡藏針地打一遍招呼。

老大不小幾個大男人,竟然都被她說得臉紅,有點惱羞成怒。

“姑娘,你怎麼說話呢?我這是關心你們,這才前來賀喜。大家都是生意纏身的人,出來一趟不容易呢。”

林玉嬋微微一笑,平心靜氣地說:“是,是,多謝關心。我年紀小,不會講場麵話。請裡麵坐。”

對於這些塑料情誼的“友人”,她也想像容閎一樣置之不理,或者狠狠奚落一頓,好好打一打他們趨炎附勢的臉,出一口幾個月的憋悶氣。

但她好歹是個成長中的生意人了。容閎如今是官身,背靠大清政府,就算是指著人破口大罵,這些人也會笑臉相迎;而她現在的本錢僅有博雅一家鋪子,逞一時意氣容易,她要是把這群“友商”得罪了,以後生意都不好做。

況且,“友人”們踩低捧高,最受傷害的是容閎。刀子畢竟沒有直接紮在她身上。她覺得自己還沒那麼脆弱。

她放平心態,不卑不亢地招呼這些客戶。

“那麼,秦老板今日是來續約的?繼續從博雅這裡進茶葉?不好意思,今年物價漲,批發價也要上漲三成。您既然是容先生的好朋友,我給您個優惠折扣,加兩成就行。對,現在我說了算。”

……

趁著“友人”們攀龍附鳳的意願強烈,先薅點羊毛再說。

把博雅這陣子的赤字填補上。

罵人打臉什麼的太幼稚。真金白銀的錢,最能彌補自己受傷的小心靈。

-----------

到了晚間核賬,林玉嬋心情複雜。

“總算……”

重新開張一整天,現金流總算為正,把博雅從倒閉的深淵裡,往外拉了一小步。

不過,這還僅僅是個開始。

她打開保險櫃,數數現金——

沒錯。銀元一百二十。這是她如今全部的現鈔。

“乖乖。”她迷惑地想,“我現在身價不是翻好幾倍嗎?我有一棟小洋樓啊……法租界黃金地段的小洋樓……”

可惜小洋樓不能變現。徐彙孤兒院她已經三個月沒去捐款了。各種“基金會”停滯不前。而且下個月又要交房捐——又稱房產稅。

不多不少,銀元一百二十。

這真真是“窮得隻剩洋樓了”。

林玉嬋對月長歎,爬上床,躺平。

作者有話要說:“世態炎涼甚,交情貴賤分。”出自宋·文天祥《指南錄·杜架閣》

`

近代的中國,一根針都需要進口,不是誇張。

有人總結上海開埠數十年後,輪船淘汰沙船,洋布淘汰土布,洋針淘汰本針,皮鞋、線襪淘汰釘鞋、布襪,火柴淘汰火石,紙煙、雪茄淘汰水煙、旱煙,……有些洋貨物美價廉,節省生活成本。有些洋貨是高端奢侈的象征,富人爭相置辦。“如羢布、羽呢、鐘表、物玩、銅鐵煤斤、機器製作,無不取之於泰西,更有不憚其遠而往購者。”

洋貨摧毀了中國傳統自給自足的經濟體製,攫取了大量民間財富,同時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和文化觀念。

`

另:小白很壞的。1860年代上海地價瘋長,博雅這棟洋樓現在遠遠不止三千銀元。:,,.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