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敏官背著手看風景。金山寺風水獨好,山頂遠望,可看到碼頭裡的層層泊船。
他專心看水,不鹹不淡地說:“反正燒的不是我自己的錢。”
這姑娘倒真是葷素不忌。西人教會她也捐,寺廟佛堂她也捐,下次彆帶她去道觀。
小姑娘自己開心就好。
他也就不煞風景地提醒:若是僧人半途變節,還是把寶貝挖出來換錢怎麼辦?若是洋人再次攻來,像翻圓明園似的,把這寺院翻個底朝天怎麼辦?若是雇來的短工裡有心術不正的,悄悄偷東西怎麼辦?
她順著他手指看過去。淘淘雪浪,滾滾煙波,楚尾吳頭之勝地,當真一派闊大風光。
如此河山,誰不喜歡?
“明日輪船啟航,途徑江寧,過而不停。那裡有十萬湘軍封鎖,江麵上會很壯觀。”蘇敏官緩緩跟她說,“輪船也會停泊數時,接受官軍排查。我已打點好關節,應該就是走個過場。但你一個單身小寡婦冒然出遠門,隻怕會多遭盤問。所以……”
林玉嬋緊張起來,問:“花錢能解決嗎?”
蘇敏官側眼看她,有點赧然地微笑:“也有摳門的方法,比如……”
他沒再說下去,但眼中的暗示感似曾相識。
蘇敏官調整神情,若無其事地換個話題:“還有,你要知道,湘軍圍城已數月,太平軍已是城中困獸,時日無多。城外有餓殍,有戰死的屍首,有行刑的場地,滿地荒寒,很不好看。阿妹,太平軍和我洪門天地會並非兄弟,隻能勉強算是同道中人。全大清的精銳之師都在彼處虎視眈眈,我們自保為上,寧可昧著良心見死不救,也絕不能意氣用事,平白送自己人頭。”
刀劍無眼,水火無情,怕她到時看見慘狀,又忍不住發善心。於是用最嚴厲的語氣先敲打一遍。
林玉嬋還是拎得清這利害關係,連連點頭給他定心:“到時我全程呆艙裡。”
雖如此說,但順著他的話,想象明日的兩岸“風景”,還是不免鬱鬱。
人命如草芥。對大清居民來說這也許是日常。她也曾努力適應,但始終也沒能讓自己習慣這個價值觀。
蘇敏官耐心等她想通。小姑娘明明心裡難受,還要做出滿不在乎的笑容,附和他那句“昧著良心見死不救”。細細的眉間皺起一道不明顯的紋,小嘴微微向下抿,身上好像總有一根筋彆著,連站姿都顯得僵硬。
他心中不由得升起愧意,俯身,在她那凝結的小眉頭上吻了一下。
她睫毛閃了閃,閉上眼。
人心貪不足,總想占有世間一切。但凡夫俗子,總歸各有缺陷,於是演化出了“缺什麼補什麼”的本能。
小姑娘的一顆心柔軟純淨。他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變成那樣,於是格外的珍重。
“阿妹,”蘇敏官忽然輕聲問,“為什麼會中意我?”
林玉嬋睜眼,臉蛋忽然染上淡淡粉紅,有點慌亂,小聲說:“現在不接受采訪……”
她的目光看向他身後。蘇敏官轉過身,也是臉色一僵。
一個矮小的老僧立在他身後三尺之外,顫顫巍巍地柱個拐,靜靜地看著這兩位膽大妄為的小香客。
想必是留守金山寺的第三個樂真和尚。
“我,我們……”
蘇敏官把自家十八代祖宗都氣了個遍,挑釁佛祖還是第一回,一時間不知該以什麼姿勢解釋,乾脆恬不知恥地反問,“您怎麼也不招呼一聲。”
林玉嬋則趕緊摸出幾塊銀元,捧給樂真老和尚:“方才跟您的師弟說好了,這是布施。你們請幾個力夫,把那些鎮寺之寶挖個深坑埋了,自己再吃幾頓飽飯,不至於讓人上門欺負,也不用住持每天坐在門口守著,久坐很傷腰椎的。”
語氣十分關心,明顯欲蓋彌彰。
然後朝蘇敏官使個眼色,意思是趕緊走。
他倆膽大妄為,哪有到寺廟裡偷偷相好的,就算真是名正言順的夫妻也不行啊。
隻盼老和尚彆氣出腦梗來,那樣他倆罪過大了。
樂真老和尚卻沒有接她的錢,打量一下這個,又打量一下那個,忽然張開乾裂的嘴唇,咧出一個隨和的笑,用濃重的方言說:“求簽麼?”
兩人都是一怔。林玉嬋捧著幾塊錢,覺得自己像個封建迷信急先鋒。
她解釋:“不求簽,這錢是送你們的……”
“如今國泰民安,佛運昌隆,敝寺香火旺盛,有大戶供養,不與百姓爭米吃,”樂真固執一揮手,“若非收費解簽,這點小錢留著給小孩買糖吧!”
林玉嬋跟蘇敏官麵麵相覷。
這金山寺真是沒救了。僅剩的三個老和尚,一個瘸腿,一個隻會打坐入定,一個老年癡呆……
當年法海和尚的徒子徒孫,淪落到這番境地,白蛇看了估計都不忍心再放洪水。
她順水推舟,笑道:“那就求個簽。”
想了想,又眯眼看了看這姑娘年紀,恍然改口:“哦,求姻緣是吧?貧僧著急了,哈哈啊。施主聽好,若要事成須速早,不然遲慢守寒年,勿貪富貴及門第,勿使琵琶向彆船……”
林玉嬋心想,這老和尚出家之前肯定是算命的,而且是婦女之友、知心大哥哥那款。
二十年前的金山寺裡,樂真和尚的求簽攤位,必定是寺院創收之明星。
“不不,也不求姻緣……讓我想想……”
她想,我該求什麼呢?
老和尚更想不通了。一個年輕女子,不要姻緣不要兒子,她還能對什麼感興趣呢?
忽然,恍然大悟,笑嗬嗬看著蘇敏官,“官位自然財祿進,安居右慶慶時年,有日奪身騰碧漢,方知誌氣此時高!小夥子好好讀書,日後封妻蔭子,彆虧待了相濡以沫的……”
蘇敏官禮貌一點頭,拉拉林玉嬋袖子,起身就走。
她忙攥攥他手指,雙手撐在桌上,對老和尚道:“求事業。”
樂真和尚扶腦門,平生頭一次,覺得這錢真不好掙。
一個小姑娘而已,她能有什麼“事業”?
洞口果然有殘缺的石板路,多繞半裡,就能回到栓毛驢的地方。
“‘凡事正途難成功,偏途僥幸可得意’——你看看,那老和尚還是有兩下子的嘛。知道我們要繞路。”林玉嬋笑著探身走進去,一麵自語,“好小哦,法海當年一定是個死宅……”
蘇敏官撿片樹葉,原地擦鞋,一邊悶笑,重複她的繞口令:“殘暴專`製反人民的……唔,封建衛道士。”
她在洞裡一聲小小叫:“蘇……”
不知發現了什麼好玩的。
蘇敏官待要回應,突然臉色一變,聽到那洞裡一聲悶響,像是什麼東西撞倒在地。
他丟下樹葉跑進去,身形定在洞口三步之外,臉色刷白。
她順水推舟,笑道:“那就求個簽。”
想了想,又眯眼看了看這姑娘年紀,恍然改口:“哦,求姻緣是吧?貧僧著急了,哈哈啊。施主聽好,若要事成須速早,不然遲慢守寒年,勿貪富貴及門第,勿使琵琶向彆船……”
林玉嬋心想,這老和尚出家之前肯定是算命的,而且是婦女之友、知心大哥哥那款。
二十年前的金山寺裡,樂真和尚的求簽攤位,必定是寺院創收之明星。
“不不,也不求姻緣……讓我想想……”
她想,我該求什麼呢?
老和尚更想不通了。一個年輕女子,不要姻緣不要兒子,她還能對什麼感興趣呢?
忽然,恍然大悟,笑嗬嗬看著蘇敏官,“官位自然財祿進,安居右慶慶時年,有日奪身騰碧漢,方知誌氣此時高!小夥子好好讀書,日後封妻蔭子,彆虧待了相濡以沫的……”
蘇敏官禮貌一點頭,拉拉林玉嬋袖子,起身就走。
她忙攥攥他手指,雙手撐在桌上,對老和尚道:“求事業。”
樂真和尚扶腦門,平生頭一次,覺得這錢真不好掙。
一個小姑娘而已,她能有什麼“事業”?
然而他修為高深,也不能多問,想了想,搖頭晃腦開始瞎掰:“阿彌陀佛。鶴在籠中內,魚遊於釜中。秋風秋月起,移嶺過前衝——女施主切記,凡事正途難成功,偏途可僥幸得意也……”
蘇敏官低頭解釋:“大家都喜歡白蛇,不喜歡法海。”
她笑問:“為什麼?”
“嗯……”這題有點難,他想了想才說,“白蛇是靚女。法海是老和尚。”
“錯。”林玉嬋抬手點他鼻子,“因為白蛇追求愛情和自由,而法海代表殘暴專`製反人民的封建衛道士。”
蘇敏官微微凝眉,思考片刻,道:“我怎麼覺得這是某種考卷的標準答案?”
林玉嬋捂臉失笑,從他懷裡跳出來,跑向法海洞。
洞口果然有殘缺的石板路,多繞半裡,就能回到栓毛驢的地方。
“‘凡事正途難成功,偏途僥幸可得意’——你看看,那老和尚還是有兩下子的嘛。知道我們要繞路。”林玉嬋笑著探身走進去,一麵自語,“好小哦,法海當年一定是個死宅……”
蘇敏官撿片樹葉,原地擦鞋,一邊悶笑,重複她的繞口令:“殘暴專`製反人民的……唔,封建衛道士。”
她在洞裡一聲小小叫:“蘇……”
不知發現了什麼好玩的。
蘇敏官待要回應,突然臉色一變,聽到那洞裡一聲悶響,像是什麼東西撞倒在地。
他丟下樹葉跑進去,身形定在洞口三步之外,臉色刷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