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娜順利通過三道關卡。一路上還有十幾艘民船伴行。湘軍軍紀還算嚴明,並沒有放肆吃拿卡要。畢竟攻城立功才是緊要之事。在戰爭中掠奪財富,比從幾艘民用船隻上搜刮那塊兒八毛,要爽利得多。
此外,沿岸還駐紮著掛著彩旗的外國兵團。那是受清政府雇傭的“常勝軍”,裡麵彙集了西洋人在遠東的各路亡命之徒。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是前來遠東冒險的投機客,毫無道德和忠誠可言,行事反複無常,有些腳踏太平軍和清軍的兩條船,誰得勢就投奔誰。他們拿著高額軍餉,用西式兵法和火`槍火炮訓練兵勇,每破一處城,都會在清軍的默許下大肆劫掠。
常勝軍軍營正在操練,見中國民船經過,耀武揚威地轟了一炮,以彰顯自己的存在。炮彈入水,讓露娜顛簸了好幾分鐘。外國兵勇在岸上拍手大笑。
磨磨蹭蹭到了傍晚。戰區輪船不允許夜航,露娜拋錨在燕子磯渡口下。
二十餘年前,第一次鴉片戰爭之際,英軍進入長江,攻南京時便從燕子磯登陸,修了大碼頭;此後這裡便能泊輪船。
冬季正值枯水,江灘上蘆葦參差,背靠巨岩。岩壁上驚濤拍石,灌出無數小洞。
滾滾江流,夕霞赤壁,船上的三教九流們就著這“江寧四十八景”之“燕磯夕照”,各自吃飯過夜。
船工們悄悄關上各處通道門。
唐廷樞的艙內亮著燈。他在抓緊時間修改另外幾份價格聯盟合約;史密斯照例跟中國乘客鬨矛盾,指示他的黑女奴“聖誕”教訓了三四個跟他搶長椅的;船副江高升大口吃著船工廚房裡送來的熱湯麵,覺得這麵條的味道和以往不太一樣,好像……更好吃了。
“新來的廚子有一手啊。”他想。
蘇敏官穿一身得體的赭色皮襖,送走最後一個來搜查的湘軍營官,不忘往對方手裡塞點銀元,塞條卷煙,指著那燕子磯岩壁,笑問:“排哥,這些洞裡可不會藏賊吧?”
那營官收起銀幣,摸著卷煙,甚喜。他們這些當小兵的,不像曾大帥那樣,坐在營裡還有歌舞節目解悶。無非是夜夜枕戈待旦,需要這東西提神。
“怎麼會。”營官笑答,“這些洞哪兒都不通的。頂多有漁民去避避雨。你放心啦。”
他摩挲著卷煙,忽然發現,煙紙上繪著幾點骰子花樣,乍一看像是從什麼博`彩字書上撕下來的。
然而在哥老會的成員眼裡,這些點數的排列方式,明明白白表示“拜碼頭”。
湘軍中哥老會成員眾多,跟兩廣天地會隻能算一丁點兒的沾親帶故。不過,都是出門在外討生活的,也沒有利益衝突,行個方便,惠而不費。
那哥老會營官點燃卷煙,幾口抽乾淨,踱著方步下了船,吩咐左右:“沒問題了。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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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磯岩壁上有一洞,和江水相通,古來是漁民的避難處。洞內有水道,曲曲折折,意外和蘆葦蕩中一道廢棄堤壩相接。由堤壩缺口處鳧水而行,進入一道前明時期的廢崗哨,再走一段新挖出的地道,就能直達太平軍的壕溝外圍。
這段路走起來很艱難,鳧水時至少要屏一分鐘的氣。能堅持下來的人少之又少。就算能僥幸走通,也隻能跳進滾滾長江,活路渺茫。
湘軍也就對此放任不管,往洞口填幾堆碎石完事。
畢竟,行軍打仗就像下圍棋一樣,總要留幾口“氣”。
偶爾,城內守軍沉不住氣,從那些薄弱的口子裡“突圍”而出。由於軍不成陣,每次都被湘軍像捏螞蟻一樣,利落地堵回去。
………………
咕咚,咕咚。此時,那些碎石被人靜悄悄搬開,推入長江。
岩洞下,幾艘小舢板被波濤帶動,劇烈搖晃。
洪春魁已經剃了個光頭,嘴裡咬著一把小刀,朝蘇敏官躬身拜揖。
“春魁去了。四更之前,帶人回來。”
蘇敏官淡淡道:“隻帶三十個。體重不到八十斤的算半人。多一斤重量,我叫人撤舢板。”
洪春魁再不言語,靈活攀上岩壁。
透亮的圓月逐走身邊的雲,把江麵上的燈火襯得微弱。湘軍的夜巡戰船,在九洑洲大營左近徘徊。
水月皓白,澄江如練,不舍晝夜地吞沒著渺茫的生死和亙古的時光。
普通乘客都在熟睡。林玉嬋縮在小小的艙室裡,鼻子貼著狹窄的舷窗玻璃,緊張地注視著江水流動。
蘇敏官不讓她出門,給她分派一個可有可無的任務:觀察南側有無可疑船隻通過。艙室牆角橫貫一道鐵管,必要時可以敲擊報警。
但湘軍這邊已經打點完畢,沒人會在一艘民用輪船上多耗費時間。
於是她隻能無聊地守著。
三更時分,岩壁上現出微弱火光,一閃一滅。
幾個羸弱的身影出現在岩壁洞口,拉下繩索,慌慌張張跳上小舢板。隨後又是幾人。
蘇敏官借著微弱的船舷側燈辨彆。果然大多是婦女小孩。有的已經癱倒在舢板上。有的還在抹眼淚。
洪春魁還算守信。
舢板上的人,急切地劃著槳,木槳在江水裡撈起落下,濺出道道水花。
三裡之外,湘軍巡邏船挑著黃燈,緩慢通過。
義興輪船上所有知情船工緊張待命。都已得蘇敏官號令,若有湘軍來盤查,就說這些難民是自行前來,與我無乾,軍爺您請便。
湘軍小船推開波浪,慢慢駛遠。
幾雙粗大的手,拽起那些來自江寧的逃民,粗暴推入船工通道。
幾個長發女子牙關打戰。三個男童低聲啜泣,和她們抱在一起。
這些人都瘦得皮包骨,身上都肮臟淩亂,臉上手上劃了口子,衣角滴下泥水。
蘇敏官低聲命令:“搜身,繳械。”
洪春魁剛要下船去接第二撥,聞言臉白:“哎,老鄉、舵主……都是女人小孩……”
半句話沒說完,幾個天地會大哥已經虎著臉上前,果然從虛弱的女人們身上繳出幾把刀。一個男孩身上也帶了小匕首。
笑話。太平軍全民皆兵,天足婦女自成軍馬,打得比男人還颯爽。江湖上盛名傳遍。
才不敢把她們當弱者。
蘇敏官再命令:“一人給一條毯,艙裡嚴加看守。不許欺負人,也彆讓她們把你們欺負了。”
第二波逃民十來人,其中有兩個成年男子,大約是太平軍軍中有點地位的。蘇敏官直接命令把人捆了,也塞艙裡去。
這兩人開始罵了兩聲,後來看到舷窗外的湘軍大營燈火,忽然開始嗚嗚的哭,滿口對不起自己那留在城裡的家小。
洪春魁默默搖頭,揉著腦袋上的大包,覺得自己簡直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
三百多親朋好友,當他潛回城裡防線,秘密聚集起這些心懷去意的逃兵,告訴大夥隻能走一小部分,而且最好是體輕的婦孺時,他已預料到一片謾罵和哀求。
利用自己“三千歲”、“瑛王”的餘威,好說歹說,勸慰大家,這次機會過去,也許還能有下一次。
他不想做那個寫生死簿的閻王,於是以家庭為單位,令各家自行決定。
男丁算一人。婦女小孩算半人。一共三十之數,最多翻倍六十。
有些家庭選擇送出母親和幼子,或是姊弟兩人。壯男壯女留下,陪天王戰鬥到最後。
也有些家庭,男主人當仁不讓,認為自己還大有前途,豈可埋沒在這注定枯萎的孤城當中。於是說服妻兒,獨自出逃。
還有妻子兒女自願犧牲,把活路留給一家之主。
總之,生離死彆,哭聲一片。
洪春魁並非完全滿意這個“生死簿”的名單,想說什麼。
但看看月色,隨即想起蘇敏官讀懷表時那副冷血的麵孔。洪春魁重重歎口氣。
生死之際,哪有猶豫的空間。難道他還比不上天地會一個少年舵主麼?
於是帶領這些人,一次次穿越那個艱險的活命之路,攀上那救命的輪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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舷窗被糊了一層白霧。林玉嬋退後幾寸,用手帕將玻璃擦乾淨。
今晚的月色格外明亮。她用心數過。舢板來回七八趟,帶來的人,都井然有序地躲進了船艙。
她悄悄鬆口氣。
但,等等!
怎麼又是一大船人!
蘇敏官在甲板上駐足,臉色一變,低聲喝問:“這是怎麼回事?”
洪春魁也有點無措。
那舢板上的婦人卻是理直氣壯,指著手底下幾個小腦袋,高聲道:“都是小娃娃!兩三歲,三五歲!瑛王不是說,八十斤算一人麼!這幾個娃娃加起來剛好八十斤!瑛王恕罪,老婦人自行做主了!……”
隔著八丈遠,洪春魁急得跳腳,連打手勢讓她輕聲。
蘇敏官當機立斷,喝令:“拉上來!”
當初林玉嬋靈光一現,提出“按體重算人口”的條件,隻是為了迫使洪春魁多帶婦女兒童,細想未免有些倉促,不乏空子可鑽。
比如,帶一堆小小孩也不算違規。
況且現在退人也來不及了。
湘軍巡邏船轉了個彎,重新駛近。蘇敏官手掌驀然沁出汗,再叫:“快,拉上來!”
垂下的繩索粗而糙,帶了許多毛刺。小孩子皮膚嫩,力氣小,爬的時候格外艱難。
小孩掛在空中,上麵幾雙手拉他,猛拉得胳膊脫臼。小孩瞬間脫手,哇的一聲尖叫,眼看掉了下去!
立刻有人提燈衝來,幾根繩套甩出去,好歹將小孩拉在半空。
這時候也顧不得聲音和光線了。人命要緊。
幾秒種後,孩子甩上甲板,立刻被捂了嘴。
但,江麵波淘聲聲,幾道淒厲的光線,明顯不是船舷照明燈,被風和水霧裹得扭曲,在江麵上閃出可疑的信號,裹著幾道混亂的影子。
巡邏船上黃燈一閃,緩緩改道。
燈光照出中式旗語,問的是輪船露娜:可有異常?需要幫忙嗎?
義興輪船上下,從抱著個娃娃的江高升,到拿掃帚的船工,此時集體思維空白了一刻。
難道要把這些攀爬到一半的、兩三四五歲的小孩子,丟下江去嗎?
江高升雙手顫抖,腦子轉不過來,但本能驅使,慢慢抽出腰間的刀。
人心肉長,舵主要是敢下這令,他下定決心,就當自己耳朵聾。
寧可殺官兵……
最後一個孩子掛在繩索上,受了驚,開始大哭。
湘軍巡邏船越來越近。蘇敏官攥一把拳,從亂麻般的思緒裡抽出一條不那麼亂的線,思忖片刻,低聲道:“打旗語,就說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