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的,那麼小個縫,我都不敢鑽。怕黑!”
林玉嬋握著個大錘子,低頭,看著一身油汙的工服,調勻呼吸,借著燈光映在金屬板的反光,仔細看了看那個神氣活現的女孩身影。
而如今的科學研究,可不是實驗室裡搖搖試管、電腦裡跑跑程序就行的。在實踐中受傷乃至殉職,都是不可避免的事。
林玉嬋當然不好意思再堅持,忙道:“不不,那您還是彆出門了。好好養著要緊。”
徐壽笑道:“出門倒不怕,但我現在這樣,得大張旗鼓的雇轎子,必定讓人看見,總歸不太好,這個……畢竟研究費用全靠上麵撥……
不過他也不忍心讓小姑娘失望而歸,想了想,扯過她的數據紙張,注目凝思。
“零件都是原裝的?不會有偽劣部件?用的西洋鋼鐵?”
林玉嬋點頭。輪船下水兩年,當初是旗昌洋行從美國購得,質量上肯定有保證。
“嗯……輪機室可有外人進去過?比如,乘客躲到裡麵抽煙嗑瓜子什麼的?”
林玉嬋搖搖頭:“都掛著閒人免進牌的。輪機室空氣不好,又都是機油,聲音響得燥人,一般人就算迷路也不會進去。”
“進屋!”徐壽撂下筆,扶著椅子站起來,悄聲訓兒子,“愣巴巴盯著人姑娘看,成何體統!你又不是小孩子了!”
徐建寅緊張地搓手,小聲說:“爹,我也跟你在造輪船呀。我覺得……我可以幫林姑娘去看看呀。你出門不方便,但我可以呀。”
徐壽驚訝:“你……?”
林玉嬋簡直喜從天降。經曆過一年魔鬼高三,她覺得能從男生麵相上直接看出誰是理科學神。
雖說未必次次都靈,但徐建寅一開口那股較真勁兒,讓她立刻覺得,這絕對又是一個未來大佬。
如果晚生兩個世紀,競賽金牌信手拈來,直接保送清華那種。
“如果能有令郎相助,也強過我一個人瞎琢磨……對了,外麵還等著兩位船工大哥,四人正好坐一艘小舢板,我們會照顧好他的!”
徐壽本來都準備擺手了,聽林玉嬋說外麵另有兩人,並非孤男寡女夜遊,神色緩和了些。
“這、這個……”
徐建寅低下頭,羞澀中帶著躍躍欲試。
縱然他頭腦靈活,但有個頭腦更靈活的父親,這幾年,他罩在父親的光環下,從來都是打下手、做助手。
嘎吱幾聲響,舢板停穩,軟梯搭上露娜的船舷。
徐建寅眉飛色舞,還在滔滔不絕:“……物理、音律、礦學,都研究過一點呀,找到什麼書就讀什麼書。就是英文學勿來,得看譯本呀……還好家父博學,螺螄殼裡做道場,什麼都能教。我記得小時候有一次,他疊了個小紙人,然後用絲巾摩擦圓玻璃棒,居然能指揮紙人跳舞!儂曉得伐,那叫摩擦生電呀……”、、
新派是真新派。又不怕生,又到處亂跑,跟他爹說話不臉紅,甚至走路都忘記跟在男人後麵。
還不束胸,不纏足,新上加新,簡直像是提前進入二十世紀。
林玉嬋說著回頭伸手,打算將還在軟梯上掙紮的徐建寅拉一把。
梯`子上和甲板上,有兩個人臉色都不太好看。
她想起來入鄉隨俗,若無其事收了手,等幾個船工七手八腳把徐建寅拽上來。
蘇敏官看清來人年紀,有點驚訝。
“……專家?”
林玉嬋認真提醒他:“以貌取人會翻車的。”
對此蘇敏官應該深有體會。多少人因為蘇老板的年紀而輕敵,最後都被他心狠手辣地坑於馬下。
蘇敏官搖搖頭。他的小姑娘,天生招怪胎體質,他早習慣了。
順手抖開胳膊上的外套,輕輕圍過姑娘的窄窄肩膀,一邊係扣,一邊溫和地責備:“也不多穿點。”
林玉嬋渾身一緊。這眾目睽睽的……
不過他也就是點到為止。靈巧地給她扣好扣子,撣撣平,微微一笑,回身招呼徐建寅,禮貌寒暄。
“徐公子仗義相助,實在是無以言謝。裡麵請。”
徐建寅嘴巴微微張開,飛快地瞥一眼林姑娘身上的外套,蘇敏官的一堆客套話左耳進右耳出,隻曉得愣愣點點頭。
……在家裡也沒有過。
蘇敏官朝他友好地招手:“輪機室在這邊。要不要先吃點夜宵?”
徐建寅猛地搖搖頭,拽回自己脫韁的三觀,拔腿跟上。
他先去了操舵室,查看儀表地圖,詢問了船工幾句情況。
忽然,徐建寅目光定住,看到了角落木架子上,一個繪製精美的硬木地球儀。
他喜出望外,分心過去撥拉兩下,眼睛裡幾乎冒桃心:“林姑娘,你這裡果然有地球儀!這麼大一個呀!”
林玉嬋連忙“噓”了一聲,讓他輕點講話。乘客們都睡覺呢。可不能讓他們發現露娜半夜動手術。
然後她奇怪:“我以為你們這些搞博物學的,都得人手一台呢。”
“哪能呀。”徐建寅無奈笑笑,“就曾大帥府裡有一個,不會輕易給人看。整個內軍械所裡,幾十個精研博物格致學的叔伯,都盼著有這麼個東西長見識。大家湊錢請人去上海買過,一個最小號的粗製濫造品,洋行要價五十銀元。那中間人還要抽五成傭金,買回來幾天就散架了,後來大夥便死了這心。……不過家父有一套《瀛寰誌略》,裡麵有臨摹出萬國地圖,雖然粗糙,但也能看的呀……”
徐建寅一邊說,一邊下舷梯往輪機室,還依依不舍地回頭看。
近代中國的第一批科學家,就是這種研究環境。想睜眼看世界,連個地球儀都搞不到。
畢竟,現代地球儀的製作,要依托最高精尖的測繪技術,這些科技都被西方諸國壟斷著。材料所限,又不能印刷,得讓西人工匠一筆筆手繪,那成本不是一般的高。
蘇敏官得到這地球儀純屬偶然。如果普通人要買,得通過洋行輾轉訂貨。買到好的壞的全憑運氣,總不能越洋去申請退款。
林玉嬋心中湧起一陣小小衝動,悄悄瞥一眼旁邊蘇敏官,輕聲說:“可惜這地球儀是彆人送我的禮物。不然給你也行啊。”
徐建寅反而慌忙推辭:“不不,太貴重了,林姑娘說笑。既然是彆人送的,你要好好留著呀,將來是傳家寶!——其實就是個玩物呀,不要緊的……我不稀罕,哈哈……”
林玉嬋停住步子,沉思片刻。
她有點不好意思,湊到蘇敏官身邊,指著那地球儀,問:“到底多少錢?”
彆看小少爺平時精打細算,有時候紈絝癮上來,也會做一些一擲千金的傻事。德林加小手`槍就不說了,救命的物事,多貴也得配;就說上次送她的旁氏麵霜,林玉嬋後來偷偷問了市價,立刻就舍不得再往臉上糊,每天很窮酸地蘸一丁點,好好的麵霜用成了眼霜。
組成一台熱熱鬨鬨的戲。
徐建寅接過手巾,擦把汗。手巾上立刻現出五道黑指印。
徐建寅頓時一腦門冷汗,瘋狂搖手,語無倫次:“弗可以弗可以,這哪是姑娘做的活計呀,裡頭臟兮兮的呀,黑漆漆的呀,很嚇人的呀,而且零件很複雜,到處都是油,會沾到你的裙子,會刮破你的衣服呀……”
一邊說一邊求助似的看著蘇敏官。
這古靈精怪的小姑娘世間獨一份,要是把人家弄臟了嚇壞了,再衣衫不整體麵掃地,他可擔不起的呀。
蘇敏官克製著眼裡笑意。
“阿妹,過來。”
他給她係緊腰帶,雨衣袖口包著她自己的衣袖,卷兩層。
周圍人越是咋舌,他心裡越舒暢。他的小姑娘上天入地,比這更難更苦的活計都做過,瞧那一群人少見多怪。
他一怔。
“還有,”林玉嬋的聲音從裡麵傳來,“接著。”
又是幾把銅錢碎片,被她一次次遞出來。
蘇敏官仔細拚合,直到所有碎片完整歸位,一共十枚銅錢。
破案了。所謂千裡之堤,毀於蟻穴。原來是這些薄薄的錢幣卡在了機械齒輪裡,磨碎,產生火星,沿機油燒到氣缸內部,這才引起了整個蒸汽機熄火。
萬幸機器質量過硬,幾層鋼板把故障悶在了局部,沒有釀成大禍。
所有船工勃然大怒,罵道:“哪個不長眼的往機器裡扔錢!”
“扔錢”是中國人的一大迷信流派。也不用念經,也不用下跪,花個一文半文就能求得福祿壽喜,實在是本小利多,方便快捷,深受廣大百姓的喜愛。
以前是往井裡、水池裡、樹根裡、山洞裡扔;當蒸汽輪船出現在開埠港口時,也有人朝輪船扔錢,求個一路平安。
但那一般都是扔到水裡、甲板上,最多丟進通風口,安全無害。露娜這一次客運首航,船工們也從輪船各處掃出幾百文錢,大夥買了點心瓜子吃。
可是誰吃飽了撐的,竟專門溜進輪機室,瞄準蒸汽機最核心的地方撒錢??
船工們破口大罵。徐建寅也暗自搖頭。
迷信害人啊。
他和父親致力研究多年的學問,在很多人眼裡,也就是用簡單粗暴兩個字概括:“妖術”。
隻有蘇敏官微微皺眉,很快將怒氣拋到腦後,湊近管道縫隙,輕聲喚。
“齒輪有點變形。”小姑娘的聲音回蕩在金屬構件中,嗡嗡的很低沉,“給我個錘子。”
他將錘子遞過去。錘頭沉重,她一隻手幾乎握不住,拿時候手臂往下沉了好幾寸。
但她還是認認真真地埋頭修理,直到確信故障處恢複原狀,才慢慢挪動到出口。
“林姑娘真真女中豪傑!”
林玉嬋握著個大錘子,低頭,看著一身油汙的工服,調勻呼吸,借著燈光映在金屬板的反光,仔細看了看那個神氣活現的女孩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