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第 166 章(2 / 2)

被冷酷的生存試煉打磨多年,他可以顯得爽朗、親和、八麵玲瓏,然而剝開一層層保護殼,他仍是那個被拋棄了的孤獨少年,身上帶著和整個世界搏鬥出的累累傷痕。

子時的夜晚出奇冰冷,正是最患得患失的時節。

蘇敏官回頭,看到她眼中的慌亂和歉意。

他心中,什麼東西輕輕陷落了。他歎口氣。

“地球儀是洋行送來抵款的沒錯,”他低聲說,“但那是我用許多人情換的。我見你一直喜歡這些東西。”

蘇敏官說完,輕輕折好手中的草稿紙,塞回信封,送回她手裡。

林玉嬋怔住。

要不是今日她把它爽快送人,這些內情他是打算一直埋心裡嗎?

讓她以為,地球儀是從天而降,被誰忽然塞給他的。

她抓住他的衣擺,用力把他推到牆邊,輕輕柔柔地抱住,耐心解釋:“徐先生父子,還有軍械所裡其他人,他們不要功名利祿,一輩子都投身西學研究,卻連一個像樣的地球儀都買不到。我隻是覺得,他們比我更需要那個地球儀。你就算生我氣,我也會給的。

“我也是好傻,以為若顯得財迷心竅一些,是不是就不會惹你不快……”

少女的眼神小心翼翼,帶著討好的意味。語氣卻異常堅決,明擺著毫不妥協。

蘇敏官忍不住,輕輕摸摸她後腦勺。頸後的細發絨絨軟軟,手感很好。

他說:“那你可以跟我商量呀。”

林玉嬋見他態度稍軟,立刻順杆子爬,笑道:“當時是沒鏡子,你不知道你瞪我的那副模樣呀,像要把我吃了似的,我隻是提了個‘送’字你就那樣,我可不敢商量呀。”

蘇敏官不太服氣,冷冷回:“那你——你可以多求我幾次。可以變著花樣多求我幾次。”

這就屬於得理不饒人了。她把他的手從自己腦袋上扒拉下來,用力拽著,拉他回到臥艙。

“總之,我瞞了你,是我不對。現在我賠罪,請小少爺大人大量,彆往心裡去。”

蘇敏官板著臉問:“你怎麼賠罪?”

“我……我給你跳舞。”

看她說得一本正經。蘇敏官瞳孔一縮,差點笑出聲。

臥艙空地方圓三五尺,站兩個人都嫌擠,她還跳舞?

他坐下,向後一仰,準備觀賞。

林玉嬋說到做到,打開抽屜,找出紙張剪刀,靈活地剪出幾個穿裙子的小人,攤在桌上。

然後又從工具箱裡找出個橡膠棒,在牆上的毛皮帽子上摩擦幾下,懸空到小紙人上方。

冬日裡空氣乾燥,橡膠棒上靜電十足。

一個小紙人動了,隨後是另一個,輕飄飄地吸附到橡膠棒上,又輕飄飄地落下來。此起彼落,熱熱鬨鬨,當真像是在跳舞。

有的紙人頭下腳上,好像拿大頂;有的玉體橫陳,宛如平地飛升;還有白鶴亮翅的、倒掛金鐘的、金雞獨立的……

林玉嬋偷偷瞧一眼蘇敏官。他眉目間冰封稍融,看得入神。

她豁出去麵子,開口配樂。

她唱功平平,時興戲曲彈詞一概不會,隻能唱粵語兒歌。

“有隻雀仔跌落水,跌落水,跌落水;有隻雀仔跌落水,俾水衝去……”

撲哧一聲,蘇敏官徹底繃不住,像個沉湎歌舞的昏君,笑得心滿意足。

小姑娘哄人也不熟練,強行敷衍。

“哪裡學的這些亂七八糟?真是玩物喪誌。”他搶過橡膠棒,興致勃勃說,“讓我玩玩。”

大舵主果然組織能力極強。他指揮的小人,一個個都出奇懈怠,躺著不動。

因為靜電沒了。

林玉嬋笑得花枝亂顫。

他自覺丟臉,問:“什麼原理?”

林玉嬋簡單講了摩擦生電的原理,又指揮他將那橡膠棒擦了擦,小人總算勤快起來,順著他的意思,走起了太空步。

昏君龍顏大悅,點了點頭。

林玉嬋笑問:“不怪我了?”

蘇敏官認真掂量了一下。忽然看著她,低聲說:

“還有三個月。”

林玉嬋一時間懵然,“什麼?”

“還有三個月零一天,再加五個半時辰。”蘇敏官靜靜地一笑,“阿妹,你再堅持一下。在這三個月零一天、再加五個半時辰裡,不要再這樣了。至少表麵功夫做一做。”

林玉嬋怔了好一刻,啞然失笑,臉上一股熱氣衝到脖頸,又爬進胸中。心口微微灼痛,被那一連串精準的計時撩撥得碎碎的。

她故作輕鬆,問:“那,時限到了之後呢?”

蘇敏官眸子暗了一暗,低聲說:“隨便。”

他伸開左手食指。玻璃酒瓶割傷的痕跡早就愈合,隻留淡淡的肌膚紋路。

但他心底偶爾還有隱痛,覺得那一日,林姑娘莫不是可憐他,一時糊塗,這才去而複返,抱住他,將他帶回人間。

怕她一失足成千古恨,因此隨口一提,定下一年之約,約定到她十八歲,就放她走。

年輕人氣盛,精彩的人生剛剛展開,一年時光顯得很漫長。

他當時覺得,有這麼一年的緣分,足以撫慰自己那點微不足道的悸動,日後回味,也是樂趣。

一年的時間也夠她過癮了。知道男人也就那麼回事。旁人異樣的眼光也足以澆熄她那點怪誕的執拗。

他現在應該做的,是鼓勵她回歸正常的人生道路,找個老實人嫁了。

不料,等到合約真正進入倒計時,蘇敏官才發現,人的自控力是有限的。私欲是無止境的。

“隻歌舞還不夠。”他忽然不認賬,輕輕摩挲她肩頭,喉結明顯地滾了一下,“不滿意。”

她絲毫不覺危險,笑問:“那,你還要怎樣呀?”

蘇敏官餘光瞥見那窄小的單人床,枕頭邊鋪著她的細發帶,床頭架子上擺著小銅盤,裡麵盛著她摘下的耳環。

原本是他私人辦公的地方,現在卻處處是她的痕跡。

他的手指驀然收緊。她平日那麼精細,現在卻不設防,還問他怎麼才滿意,議價權拱手相讓,他若真的開口提條件,她敢答應麼?

就在此時,就在此處,他一隻手就能把這小東西推到被子裡,按著她那帶點薄薄肌肉的細胳膊,按著她窄窄的腰,狠狠地欺負個透,直到他消氣為止……

明知他不是什麼正人君子,還上他的船,占他的艙,賴他的床,拿他的東西送彆的男人。

他驀地出一口濁氣,騰地站起身。桌上那些憨態可掬的小紙人騰空而起,紛紛揚揚地飄然下落。

蘇敏官摘下牆上掛的厚鬥篷,披上,推門而出。

“哎,等等……”

林玉嬋不知所措,不知他何來這麼大氣,連忙也披件厚衣服,扣個帽子,追上去,跟他連上幾級台階。

船艙頂層的露台,平日少有人來。航行時寒冷風大,沒有乘客故意上來找罪受。

如今輪船靜靜停泊著,露台上便沒了風,角落裡積了些落葉塵土,地麵雪白,灑了重重月光。

幾裡之外的安慶碼頭,值夜崗哨中亮著朦朧的燈火。

水波流淌,曠野無人。

蘇敏官回頭,一把攬住穿得胖乎乎的小姑娘。

幾層厚衣隔開了身體的熱度。一股寒意貼地襲來,將滾熱的頭腦降了溫。

“我還是氣你。”蘇敏官偏頭,眼神指著下方甲板,以及甲板下那黑得濃鬱的江水,正色道,“不光今日。還有前日,你從那裡跳下去,我快急瘋了。我依舊在生氣。”

林玉嬋忙道:“我是……”

“為了救人。我知道。可我就是自私,就是記仇。我開始以為你是失足落下去的。我那時什麼都忘了,船行、會務、手下那麼多靠我吃飯的兄弟、一整船聒噪的乘客,我都把他們當作不存在。我那時想,若是找不到你,我也留在長江裡,不上來了。”

林玉嬋抿緊嘴唇,僵直無措。

蘇敏官平日裡城府深深,心裡千般彎彎繞,能說出來的百中無一。就算偶有一句真心話,也是深思熟慮地混在玩笑逗趣裡,他才覺得安全。

這是頭一次,他如此直白坦率的,把自己心底的脆弱剖開來給她看。他聲音壓在喉嚨裡,克製地彆過臉,月光勾出他唇邊一道苦澀的笑。

他輕輕歎口氣,雙手拉她的帽子,讓毛茸茸的帽邊蓋住她的雙耳。

“阿妹,你總是這麼氣我,我會短命的。”

他的心扉隻大敞了那麼幾秒鐘,隨後神色收斂,又回到那種玩世不恭的語氣。

林玉嬋低頭,看到自己胸口不受控製地微微起伏。冰涼的空氣湧入肺腑,她用力吸了吸鼻子。

在無邊的寂靜中,他的聲音像剔透的冰雹,一下下敲擊在她心裡。讓她想不顧一切的抱住,捂化那塊冰,給裡麵那顆凍傷的心臟,輕輕度一口熱氣。

“是我不對。”她倔強地說,“但若讓我再選一次,我也不會改主意。我依舊會跳長江,但會事先讓人通知你一聲。地球儀我還是會送,但不會騙你是賣了錢,而是會實話實說……你怪我,我隻能受著。你不痛快,我也隻能……”

她抬頭,看到蘇敏官愈發陰沉的神色,忽然踮起腳,扳著他後頸,在他繃著顫抖的嘴角上,飛快地啄了一下。

軟軟的。

她學著他那玩世不恭的樣,壞笑著,小聲說完:“哄著。”

話音未落,就看到蘇敏官臉色一寒。

隨後,那張雋逸絕俗的麵孔借著夜色沉下來,捕捉到那雙無理取鬨的紅唇,不由分說地銜住。

月色縹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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