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麼,”劉大膽建議,“姑娘還是把舵主他老人家請來,讓他親自表個態?或者,姑娘有沒有擔保人,洪順堂裡其他兄弟,你的父兄親戚,或是……或是彆的什麼人。畢竟轉讓茶棧不是小事,不是我等輕看你,一個姑娘家不好單獨做主的。萬一日後有糾紛,我們也麻煩不是?……”
兩人已經適應了退休養老生活,動作慢吞吞,說話慢吞吞,喝茶倒水都慢吞吞,讓林玉嬋十分不適應。
心累。
不過,這種近乎悠閒的慢生活,才是中國千年農耕社會的常態。林玉嬋在上海待久了,幾乎忘記,那商機湧動、節奏鮮明、人人跑步賺錢的東方大都市,其實在大清國土上屬於怪胎中的怪胎。
當然,安慶義興茶棧也不是唯一的選擇。等輪船繼續溯遊而上,九江、漢口,必定也有不少毛茶中轉貨棧。雖然不姓義興,但應該也能找到不少優秀可靠的。
林玉嬋失笑:“那倒沒有,不過……”
忽然她餘光一瞥。劉大膽和李鐵臂,兩位兢兢業業的義興老頑固,眼睛瞪得銅鈴大,顯然也被她那句豪氣的“一百銀元不算巨款”給震住了。
林玉嬋心裡微微一動。
乾脆裝逼到底,跟徐建寅再客氣幾句,笑道:“不光是地球儀,往後你們需要什麼實驗器具,可以找我代購,我絕不會像你們找的中間人那樣,黑心吞你們錢!這是我商鋪地址,寫信、托人帶口信都行。不是我誇口,在上海打拚兩年,我也是有一點門路噠!……”
徐建寅驚喜交集,舌頭打結,捋了半天,才說出一句:“謝謝儂!”
……
好容易把學神大佬送走,林玉嬋匆匆回到義興茶棧。
被徐建寅這麼一打岔,懷表已指到九點零九分。
她輕輕搖頭,扣上懷表蓋,收進自己懷裡。
“我要走了。兩位大叔,咱們買賣不成仁義在,以後也許還有合作的機會。我……”
她忽然話音停止。李鐵臂大叔舉著一雙鐵臂,拿起她方才的合約草稿,正在細細研讀。
劉大膽輕聲問:“姑娘,方才你說,簽約獎金是多少來著?”
林玉嬋驟然一個激靈。仿佛當頭一瓢暴雨,澆得她頭腦沁涼。
“對了,”她問,“方才那位少年機匠,是……”
“我們認得!”劉大膽笑道,“軍械所裡,朝廷請來的匠人子弟,專門造槍炮的,很厲害!平時也在小飯館裡碰到過,很懂禮貌的後生,懂很多哩!還幫我修過門鎖呢!”
林玉嬋聽著聽著,笑容綻開,激動得指尖發熱。
因著她是女子,兩人始終不敢全信她的話。
而就在方才,一個“懂很多的後生”,跟她聊鈔票,聊生意,聊上海;無意間,做了她最可靠的擔保人。
“……聽不懂他們講的什麼,但是那個洋人很生氣,一直在打他的女奴……”
蘇敏官麵色凝重,轉身,看著躺在床鋪上的輪機長“老軌”。
“您再細說一下當時的情況。”
經過一夜的救治,老軌傷情穩定,已經從安慶醫館送回了船上,料得再休養幾日,便可恢複正常。
老軌摸摸後腦勺上的亂蓬蓬辮子,一臉歉意。
“當時我聽得機器裡有異響,待要去查看,走得太急,被什麼東西絆倒在地,一下子眼前就黑了,大概是撞到了什麼金屬部件吧……唉,人老了,不中用了,實在對不住東家……”
老軌磕得不輕,翻來覆去就這麼幾句話。
蘇敏官眉頭微蹙,起身去甲板吹風。
這一趟他跟船,本來打算安安心心當個乘客,行船之事放手交給屬下,自己查漏補缺而已。
卻沒料到,一路過關斬將,根本沒機會讓他安心放一天假。幾十個太平軍餘孽還藏在船工宿舍裡,頭等艙又有個鬼佬乘客不斷作妖,在船上鬨事,下船也鬨事,還差點把他的輪船弄得報廢。
隻可惜,由於史密斯是洋人,還真不能輕舉妄動。
如果身份置換,一個華人乘客在外國輪船上搞小動作——即使隻是微有嫌疑——船運方也可以直接把人綁起來,移交當地官府審訊。官府多半還得向洋人道歉,說讓不法之徒混上了外國輪船,給中國人丟臉,給洋老爺添麻煩了,雲雲。
可是,就算他把史密斯捆起來,能送到哪?
洋人有治外法權,不管沿途哪裡的衙門,根本不敢接他的案子。
最近的美國領事館在漢口。可史密斯這些小動作——在船上欺負中國人,在金山寺試圖偷買珍貴古籍——都不是什麼違法的罪狀。冒然去領事館伸冤,隻能把自己送上去讓人笑話。
至於往蒸汽機裡丟銅錢的事,就算跟史密斯有關,也不是他親自動手,更沒法定罪。
他正沉吟,忽然袖子被人拉一拉。
兩岸沃野連綿,遠方丘陵起伏。身邊,明眸皓齒的小姑娘朝他微笑。
她拿投機棉花賺來的貨款,一舉買下安慶義興茶棧,想必內心得意非凡,眼下容光煥發,每一根頭發上都飄著“自信”兩個字。
“要對付史密斯不難。”林玉嬋輕聲建言獻策,“你看。”
拉著他,轉過兩道走廊。在連接頭等艙的樓梯間裡,一個黝黑的人影蜷著雙腿,蹲坐在角落裡。
林玉嬋觀察了好幾天。這史密斯就是個洋版黃世仁。彆看他衣冠楚楚,人模狗樣,每天牛排奶酪洋酒輪番伺候,聖誕卻隻能借著給打掃盤子的機會,吃到一些殘羹剩飯,跟林玉嬋當初做妹仔時的待遇差不多。
以這女人的塊頭來看,她每天也就能吃五六分飽。林玉嬋不止一次,她從彆的頭等艙垃圾桶裡偷東西吃。
而且史密斯對她十分苛刻,稍有不從,非打即罵。
中國的主子對奴仆,當然也有這樣惡劣的,但好歹大家同根同種,都是黃皮膚黑頭發。也知道兔子急了會咬人,貼身伺候的人逼急了,暗中算計主子也有先例,因此大多數人都留著餘地,至少表麵上維持一個主仆和諧的形象。
而史密斯不一樣。在他看來,自己是高貴的歐裔白人,而聖誕是醜陋低等的非洲黑人。學術界有大把的研究,論證這些黑人如何愚蠢、懶惰、毫無道德,實乃進化不完全之物種,比白人落後幾萬年,不能算作科學意義上的“智人”。
於是,許多白人奴隸主對自己的黑奴,使喚虐待起來,毫無心理壓力。
“給你的。”林玉嬋友好地講英文,“我買多了。”
聖誕仍是一副受驚的樣子,扁扁的鼻子翕動著,謹慎地左右看看,見沒人,這才一把將饅頭三明治撈過去,三口兩口,三明治少了一大半。
“Thankyou。”
她從小所受的馴化,把所有白人認作主人,不敢平視。但對於這些長相迥異的中國人,她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與之交流。
畢竟,主人史密斯隻是把她短期帶來中國,服侍起居,沒那個好心給她補文化課。
於是她這幾個月裡,猶如掉進魚塘裡的鳥,每天二十四小時無所適從。周遭風物迥異,身邊的中國人怪模怪樣,對她帶有明顯的獵奇和敵意。
“冬青活絡油。”她指指聖誕手臂上露出來的淤青,“塗兩三滴,可以消除腫痛。”
聖誕猶豫著接過,打開蓋子聞了聞,又慌忙蓋上,瓶子塞了回去。
“史密斯先生不喜歡草藥的味道。”
林玉嬋:“味道很快就散了。你試試嘛。”
不由分說,拉過她的手,在小臂上滴了幾滴,輕輕揉起來。
聖誕臉色大變。
當然黑黑的肌膚看不出顏色變化,但那濃眉大眼的五官一下子扭曲變形,慌亂中帶著戒備,用力把手往外抽。
“No……”
黑黑的皮膚被認為是天生肮臟。她在史密斯先生家服侍時,縱然每天洗手二十遍,男女主人也從不讓她碰自己的貼身衣物和珠寶。
這是聖誕心中的第一道想法。
“嘿姐們,”林玉嬋一邊給她上藥,一邊閒聊,“我不想顯得太冒昧,但史密斯先生對你太差勁,你值得一個更好的主人。”
林玉嬋也在妹仔堆裡混過,深諳奴婢心態。尤其是這種生而為奴的“家生奴才”,他們心中有著根深蒂固的主奴觀念,若是冒然提什麼“逃跑”、“反抗”,隻怕要把他們嚇死,躲得遠遠的。
相比之下,大多數人都或多或少的有委屈心理,認為“我這麼努力,主人怎麼就看不到呢?”
果然,林玉嬋這句“肺腑之言”一出,聖誕神色黯然,苦笑了一下,狠狠咬了一口三明治。
可不是嘛。人性之所以叫做人性,就是因為它超越了種族、階級、貧富、性彆,是所有人與生俱來的本能。
被史密斯那樣對待,還能甘之如飴,鬼才做得到。
“要麼,”劉大膽建議,“姑娘還是把舵主他老人家請來,讓他親自表個態?或者,姑娘有沒有擔保人,洪順堂裡其他兄弟,你的父兄親戚,或是……或是彆的什麼人。畢竟轉讓茶棧不是小事,不是我等輕看你,一個姑娘家不好單獨做主的。萬一日後有糾紛,我們也麻煩不是?……”
兩人已經適應了退休養老生活,動作慢吞吞,說話慢吞吞,喝茶倒水都慢吞吞,讓林玉嬋十分不適應。
心累。
不過,這種近乎悠閒的慢生活,才是中國千年農耕社會的常態。林玉嬋在上海待久了,幾乎忘記,那商機湧動、節奏鮮明、人人跑步賺錢的東方大都市,其實在大清國土上屬於怪胎中的怪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