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敏官沉默片刻,搖搖頭。
在九江時還一切順利。兩三日的水上航程,輪船可謂與世隔絕,就算有人想告密,也沒這個機會。
況且,為了避稅,露娜掛的是英國旗。大清官兵就算要搜查,也得走一走基本的手續。
而碼頭那些排兵布陣的巡捕,若是漢口租界方麵派來,他們根本不會管太平軍叛亂之事。
他轉頭,命令洪春魁:“先帶他們回艙。”
情況不明,小心為上。
輪船在漢口停泊過夜,等這一波排查過了,再找時間下船便是。
可等了一頓飯工夫,碼頭的巡捕有增無減,街上乾脆開始戒嚴了!
江漢關大樓她沒親眼見過,然而在上海海關總署牆上掛著各地海關的風景素描,她早就看熟了,因此一眼認了出來。
赫德每年兩次巡查各地海關,他所到之處,海關大樓便掛一麵格子旗,這也是內部人士才知曉的慣例。
從三品大員蒞臨漢口,當地的蝦兵蟹將為了巴結他,排場倒做挺大。戒嚴都安排上了。
蘇敏官再次對這姑娘刮目相看,問:“他待多久?”
這林玉嬋就不知道了,遲疑道:“看事情多寡,沒個定數。但總不會在這兒過年吧……”
大家都苦笑。露娜在漢口隻泊兩日。要是這兩日天天戒嚴,那他們彆無選擇,隻能把一船反賊拉回南京,送回曾國藩手裡。
林玉嬋自告奮勇,拎起小挎包就下船。
“我去幫你們問!”
租界和華界之間的隔離高牆正在修築當中,螞蟻般的民工來來去去。聽到輪船鳴笛,紛紛停下來看。
如果說,上海是中國近代對外貿易的起始點,漢口則是長江中上遊或中西部地區的轉運貿易中心。和前幾日到過的那些開埠港口不一樣,漢口貿易興隆,各種土貨洋貨堆滿江岸。粗略一看,不僅有棉花茶葉,更有芝麻、大豆、花生、桐油、禽蛋、牛羊皮、藥材、生漆、絲綢、鹽、糖、米、木……
分門彆類,都有各自貿易的小市場,另有各路商幫會館,也是興隆旺盛。
無怪武漢被西洋人稱為“東方芝加哥”,自開埠以來,繁華程度直追上海。
林玉嬋果然看到幾家門口有銅錢標誌的商鋪,但都不是什麼大生意——一家看風水算命的,一家賣雞毛撣子的,還有一家剃頭的——她試探著進去聊了幾句,裡頭的老板夥計果然是同道,也知道今日有義興輪船進港,都豎著三根手指,笑眯眯地跟林玉嬋寒暄:“煩姑娘回去替小的張羅一聲,同鄉兄弟來剃頭半價,我家手藝絕對是漢口第一!”
林玉嬋感慨,有個全國連鎖黑幫果然很方便,連剃頭都有人管。
卻不知哪一家,是當初向蘇敏官預警“土匪襲擊”的狠人呢?
今日因著赫德駕臨,租界外牆巡捕林立,許多街道都戒嚴。穿著西式製服的海關職員正在訪問商鋪碼頭,調查記錄貿易情況。
林玉嬋辨認這些職員的麵孔,失望地發現,大多不認識……
看來赫德招了不少新人。
正盤算,忽然有人從背後用英語叫她:“林小姐!”
她訝然回頭,看到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麥……麥加利經理?”
渣打銀行的金發洋人經理,居然也出現在漢口,神氣活現地拄著手杖,後頭跟著好幾個中國仆人。
“哈哈,想不到吧,渣打銀行要在漢口開分行了,即將成為漢口第一家外資銀行,在下這次是來選址的。”麥加利經理對她十分熱情,摘下禮帽,笑道,“我們都聽說啦,林小姐眼下掌管博雅公司,資金雄厚,貿易範圍廣泛……歡迎林小姐日後多多光顧渣打銀行辦理業務。能服務您這樣年輕貌美的女士,我等不勝榮幸……”
麥加利經理的一張嘴照例抹了蜜,一口標準英文聽得人耳朵熨帖。對女士的態度更是讓人無可挑剔。他微微躬身,含笑看著她的手,等她伸出來握。
伸手不打笑臉人。林玉嬋也勾一勾嘴角,謙虛道:“過獎。”
跟容閎交接各種財務手續、以及跟寶順洋行交易原棉的時候,她也跑過不少次渣打銀行,裡麵的職員們再也不敢狗眼看人低;麥加利經理也終於意識到,眼前這個中國姑娘,一次兩次拿著大額支票也許是憑運氣,但再三再四地光顧他們銀行,實在很有賺錢的潛力。
但林玉嬋並沒有跟他握手,隻是淡淡一笑:“可是抱歉,我沒有監護人呀,您忘了?”
麥加利經理臉色一黑。她還挺記仇!
“林小姐有所不知,為了照顧您這樣的單身女性客戶,我們渣打銀行特意製定新規。您可以申請將大清政府作為您的監護人,隻要繳納一定保證金,就可以在沒有男性親屬的前提下,辦理開戶手續。您要理解,這並不是偏見,而是出於對單身女士的保護……”
林玉嬋心想拉倒吧。等大清亡了,你們彆把我的錢給眯了。
跟麥加利經理比商業假笑,她甘拜下風。聽他說幾句話,假笑就掛不住,變成輕微的冷笑。
麥加利經理臉上閃過不悅之色,依舊禮貌地微笑,熟練地運用中國成語:“我們是破例邀請,林小姐不要不識抬舉……”
“我還有事。再見。”
林玉嬋撂下最後一句話,正要優雅轉身,身邊又有人開口。
林玉嬋趕緊謙虛:“給股東打工罷了,出來長長見識。”
赫德含笑看她一眼:“正巧,今晚有個酒會,林小姐要不要作為我的客人,去長長見識?”
林玉嬋:“這……”
赫德停在租界柵欄門口,綠色的眼睛將林玉嬋打量一番,微微笑道:“廣方言館進展順利,等第一批學生結業之時,林小姐會收到結業典禮的邀請函。另外,我知道林小姐想要繼續與海關合作,提供精製紅茶。但很抱歉,明年的招標我不會給你任何傾斜,你需要憑能力投標競爭。還有……我在原棉出口報稅單上看到了你的名字。雖然數額不大,但還要恭喜發財。現在我要去辦公了。失陪。”
說畢,從隨從手中接過手套。
林玉嬋:“哎,等等……”
忙成這樣啊?
那她也沒法旁敲側擊了,儘量顯得不經意,直接問:“赫大人留步。不知您要在漢口待多久?”
林玉嬋點點頭,目送赫德進入江漢關大樓。
再堅持問下去,怕是赫德會起疑。
隻能回去通知蘇敏官,總稅務司大人一時半會走不得,不如讓那些太平軍反賊趁夜下船,能不能逃走看運氣。
但……還是心有不甘。
蘇敏官給了她一百兩銀子活動經費,她還一文錢沒用呢。
其實辦法也有。譬如,花錢請當地天地會勢力小打小鬨,給這裡的排外騷亂升個級,弄出點傷亡來。赫德為保安全,多半會提前離開。
但這種事風險太大,也會牽涉無辜。林玉嬋也就是YY一下。
她轉而回憶赫德的話:漢口最近有排外風潮,他這才會格外小心,風聲鶴唳,以致戒嚴。
為什麼呢……
輪船停靠的其他開埠港口,商業體量成倍增加,當地人忙著招商引資,對外國人整體還是歡迎的。
管洋人叫“懦夫”,她在彆處沒聽過,看來是漢口人民的獨特創造。
再看圍著的一群華人,不少人號服上有淡淡的茶香煙火味,看樣子也是當地茶行茶廠的人。
蘇敏官沉默片刻,搖搖頭。
在九江時還一切順利。兩三日的水上航程,輪船可謂與世隔絕,就算有人想告密,也沒這個機會。
況且,為了避稅,露娜掛的是英國旗。大清官兵就算要搜查,也得走一走基本的手續。
而碼頭那些排兵布陣的巡捕,若是漢口租界方麵派來,他們根本不會管太平軍叛亂之事。
他轉頭,命令洪春魁:“先帶他們回艙。”
情況不明,小心為上。
輪船在漢口停泊過夜,等這一波排查過了,再找時間下船便是。
可等了一頓飯工夫,碼頭的巡捕有增無減,街上乾脆開始戒嚴了!
江漢關大樓她沒親眼見過,然而在上海海關總署牆上掛著各地海關的風景素描,她早就看熟了,因此一眼認了出來。
赫德每年兩次巡查各地海關,他所到之處,海關大樓便掛一麵格子旗,這也是內部人士才知曉的慣例。
從三品大員蒞臨漢口,當地的蝦兵蟹將為了巴結他,排場倒做挺大。戒嚴都安排上了。
蘇敏官再次對這姑娘刮目相看,問:“他待多久?”
這林玉嬋就不知道了,遲疑道:“看事情多寡,沒個定數。但總不會在這兒過年吧……”
大家都苦笑。露娜在漢口隻泊兩日。要是這兩日天天戒嚴,那他們彆無選擇,隻能把一船反賊拉回南京,送回曾國藩手裡。
林玉嬋自告奮勇,拎起小挎包就下船。
“我去幫你們問!”
租界和華界之間的隔離高牆正在修築當中,螞蟻般的民工來來去去。聽到輪船鳴笛,紛紛停下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