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嬋有一點小小私心。金能亨泄露的那份合同,博雅的自己人都已吃透了,但是在商會例會裡,她並沒有全交代,而是根據外部商業環境,選擇性地放信息。譬如洋行統一想搞生絲價格,她就把齊價合同裡關於生絲的收購份額放出來,讓做生絲的大夥心裡有數,不至於被打得措手不及。
老趙還沒開始彙報,忽然洋樓門口風鈴響,進來一個跑街夥計。
老趙麵露不滿之色,驀地打斷那夥計的話:“怕不是換了彆家茶葉?德豐行?”
夥計臉色一僵,滴水不漏地笑道:“東家拿決策,小的隻管跑腿,什麼都不懂。再會,再會。”
“剛才那夥計不是第一個來毀約的!”老趙心急,低聲說,“就那個德豐行,簡直是瞄著咱們的產品對付。他們倒是不敢明麵上招惹咱們,見到咱們的人都躲著走,但咱們把貨送去哪,他們立刻也去哪裡賣。他們賣的茶葉,總是比咱們的質量強那麼一丟丟。久而久之,搶了咱們不少客戶。總之,現在精製茶的業務完全是貼錢。你那個小徒弟毛姑娘——”
林玉嬋問:“不是讓她研究德豐行的秘方配置嗎?”
老趙搖搖頭,麵帶不悅:“每次去,她倒是煞有介事的忙忙碌碌,就是不知道在乾什麼。問她,她就說遇到各種困難,如果能去德豐行的炒茶間裡看一眼就好了——你說這不是廢話,若是咱們真能去觀摩人家炒茶,花錢給她做實驗乾什麼?”
林玉嬋點點頭,表示理解老趙的心情。
她倒不覺得毛順娘是偷懶。她要真想劃水,回家給自己繡嫁妝被子,不比天天泡在茶葉堆裡強。
何況毛姑娘是單打獨鬥,沒有任何外界資源輔助。
但老趙顯然對這個“白拿薪水的小女孩”頗有微詞。林玉嬋想了想,還是照顧老趙的情緒,笑著勸解道:“人家讀書人十年寒窗,第十一年才考出個功名,也不能說前十年的努力是白費,對吧?你也是個茶葉專家了,你多幫幫她嘛。”
趙懷生笑道:“哎唷,我沒事去跟人家訂了婚的小閨女搭話,毛掌櫃不得把我打出來。”
林玉嬋:“哪個敢說閒話,我把他開了。”
王全一抬眼,見那人一身長衫,腰間掛個煙鬥,穿得比自己都體麵,居然也來這寒酸麵館填肚子,心道:“死要麵子。”
跟這種窮酸沒什麼好交往的。王全不耐煩揮揮手:“談事呢,不拚!你到彆桌等等去。”
趙懷生禮貌告辭,出了門,順手把麵條送給牆根一個乞丐。
“無非是怎麼對付你。姓黃的如今是他軍師。”老趙本是寬容厚道的性子,此時居然忍不住一個冷笑,摸著長胡子,作出個軍師造型,“我真是不明白,以王全的底子,踏踏實實從頭做起,去碼頭搞大宗茶貨,一樣能慢慢賺錢。他跟你什麼深仇大恨,為什麼一定要砸咱們博雅的牌子、奪你的鋪子呢?風險這麼大的事,哪比得上穩紮穩打,一點點賺錢?聽你講過,他也不傻呀!”
林玉嬋覺得自己知道原因:“並不是他多恨我。他……大概已經不知道該怎麼白手起家了,隻能打我的主意。他買房產股票的事,多半也是黃老頭攛掇的。兩個人各取所需,倒算不上朋友。”
過去在德豐行,王全可謂翻雲覆雨,分分鐘幾萬兩銀子的買賣,早就把他的胃口養大了。如今要他回到幾十年前,從幾十兩、幾百兩的單子開始簽,他多半沒這個耐心。
黃老頭早就等在凳子上,一盞茶,抿得正香。
林玉嬋聽得一身雞皮疙瘩。銷售員的口才真不是蓋的。她覺得自己要在此處再待半小時,非得被他忽悠得賣房□□不可。
林玉嬋笑道:“既然我的小洋樓估價漲那麼快,我決定繼續捂著,說不定到了下月此時,能再漲一成呢!以後再說啦。”
林玉嬋堅決地說:“你的親戚我勸不住。但我在博雅重申過多次,咱們的人,一律不許參與炒房投資。你也彆眼紅。這種空中樓閣的繁榮,不會永遠持續下去的。”
趙懷生猶豫片刻,忍不住反駁了一句:“咱們膽小,咱們認了。但地皮這個東西是真賺錢,這個不可否認。”
就說林玉嬋,如今不說大富大貴,起碼奮鬥出小富即安,能隨時去茶樓吃一頓像樣的點心。如果突然剝奪她的一切,讓她一文不名地重新開始,從一天管兩頓飯的力夫做起——落差是肯定會有的,乾勁是肯定不足的,捷徑是肯定想走的。
林玉嬋分析道:“所以王全多半還會繼續把資源都傾斜到跟博雅的競爭上。咱們的精製茶不能停產,繼續跟他鬥。我不信他炒房能炒出無窮無儘的錢來。”
林玉嬋故意看他身後:“這錢是誰給你的呀?”
王全冷笑不答。
炒房致富這種發財捷徑,怎麼能隨便告訴彆人呢?
“你管不著。反正你要知道,你們博雅的茶葉很快就賣不出去了。你要是敢再增產,我就反訴你偷我秘方,擅自牟利,叫衙門傳喚你!”
趙懷生打破沉默,扭扭捏捏提出來:“最近幾天,這事兒不是第一次了。林姑娘,要麼咱們博雅精製茶,暫停生產一下好不好?”
老趙搖搖頭,麵帶不悅:“每次去,她倒是煞有介事的忙忙碌碌,就是不知道在乾什麼。問她,她就說遇到各種困難,如果能去德豐行的炒茶間裡看一眼就好了——你說這不是廢話,若是咱們真能去觀摩人家炒茶,花錢給她做實驗乾什麼?”
“無非是怎麼對付你。姓黃的如今是他軍師。”老趙本是寬容厚道的性子,此時居然忍不住一個冷笑,摸著長胡子,作出個軍師造型,“我真是不明白,以王全的底子,踏踏實實從頭做起,去碼頭搞大宗茶貨,一樣能慢慢賺錢。他跟你什麼深仇大恨,為什麼一定要砸咱們博雅的牌子、奪你的鋪子呢?風險這麼大的事,哪比得上穩紮穩打,一點點賺錢?聽你講過,他也不傻呀!”
林玉嬋冷笑。嚴格來說,她的炒茶手法確實是在德豐行學的。但這年頭沒有什麼知識產權保護,夥計跳槽、順便把前東家的商業秘密帶到下一家,簡直是太常見的操作。就連洋行的商標也經常被中國商人山寨。工部局的法令也禁不住,洋行隻能自認倒黴。
王全不外乎是威脅她,一個女人進了衙門,不管有沒有罪,都得體麵掃地。要是她不敢對簿公堂,就乖乖把茶葉生意拱手送還,他也許能不追究“奴婢私逃”的罪過。
原本對王全的專業水平還有所忌憚。但如今王全跟黃老頭沆瀣一氣,她反倒沒那麼顧慮了。惡人自有惡人磨,黃老頭這種底線低過馬裡亞納海溝的人渣,會對王全無私相助?
“林姑娘呀,你帶來的那份洋行齊價合同,大家都研究過了。”常保羅喜氣洋洋地說,“歐洲那邊,有人造出了更高效的紡紗機,今年洋行接到的歐洲紗廠訂單翻了五番,印棉也漲價,所以會從中國大量收棉花。價格也會漲。我已讓三娘家裡多置棉田,換優種,新來的五位兄弟姊妹中,我管老趙要了四個,從現在起,就開始預訂優質棉田、機器和倉儲,晚了可就搶不過彆人啦。”
原棉價格好似龍卷風,在新的一年裡越吹越高。有商會的信息整合,不少華商都改行或者增加棉花業務,打算投身其中,搭上這班快速便車。
博雅公司已有去年的基礎,起步比彆人早一些,此時遊刃有餘。
林玉嬋有一點小小私心。金能亨泄露的那份合同,博雅的自己人都已吃透了,但是在商會例會裡,她並沒有全交代,而是根據外部商業環境,選擇性地放信息。譬如洋行統一想搞生絲價格,她就把齊價合同裡關於生絲的收購份額放出來,讓做生絲的大夥心裡有數,不至於被打得措手不及。
雖然林玉嬋知道這仗明年就能打完,但以目前的資訊來看,世界原棉供應持續緊張,價格持續走高,這是必然的。
所以她授意常保羅,棉花的收購加工放手去做。有義興商會的信息整合,不會像去年似的,被洋商精準狙擊。
至於茶葉業務,可就沒這麼春風得意。
老趙還沒開始彙報,忽然洋樓門口風鈴響,進來一個跑街夥計。
“幾位老板,實在不好意思。”夥計團團一揖,捧出來一紙合約,“我們洋行最近資金周轉上有些困難,東家思來想去,在您這訂的茶葉合約隻能先送還,等日後再找機會簽……命小的一定要跟各位老板好好告罪,大家以後還是朋友……”
嘮嘮叨叨說半天,“告罪”的誠意滿滿。林玉嬋心裡上來點脾氣。
幾千斤茶葉還能說不要就不要。洋行都是背靠外資銀行,且對大宗茶貨有收購份額的,哪就那麼容易“資金周轉不開”?
老趙麵露不滿之色,驀地打斷那夥計的話:“怕不是換了彆家茶葉?德豐行?”
林玉嬋覺得自己知道原因:“並不是他多恨我。他……大概已經不知道該怎麼白手起家了,隻能打我的主意。他買房產股票的事,多半也是黃老頭攛掇的。兩個人各取所需,倒算不上朋友。”
過去在德豐行,王全可謂翻雲覆雨,分分鐘幾萬兩銀子的買賣,早就把他的胃口養大了。如今要他回到幾十年前,從幾十兩、幾百兩的單子開始簽,他多半沒這個耐心。
正如許多中了彩票巨獎的普通人,獎金揮霍完畢之後,再也回不到過去那朝九晚五的社畜生活,中了獎反而破產,這是人性的弱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