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不能走這條路。她寧可出賣力氣來換生存。
她想,自己能跟彆人乾一樣的活兒,吃的不比彆人多,這麼香噴噴的剩餘價值,大有剝削的空間。
資本家逐利,王全沒理由不答應。
王全卻毫無資本家的覺悟,焦躁地扇扇子,抓著她的胳膊就往外拖。
“我又不缺錢!德豐行裡什麼時候有女人乾活?晦氣不晦氣!來人!”
林玉嬋驀地抓住門框,抬頭問:“你還是要賣掉我?”
王全冷冷哼一聲。
林玉嬋深吸一口氣,小聲說:“那好,轉日人家問我為什麼齊家不要我,我可就實話說……”
王全臉色一變,“閉嘴!”
“……是齊家少爺沒錢贖青樓姑娘,他們家王掌櫃揣摩上意,偷偷給少爺找來一個長得差不多的良家女。誰知少爺隻是一時興起,轉頭不要了,他們隻好把我賣了出來——王掌櫃,這話要是傳到老爺耳朵裡,您可得想好了怎麼答。”
王全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我、我打死你……”
話沒說完,他自己先閉嘴。十五兩銀子啊,摔個碗還能聽響兒呢。
況且,萬一少爺回心轉意呢?
林玉嬋抓住他這一點猶豫的間隙,搶著說:
“要麼您把身契給我,放我白走;要麼就留我在德豐行乾活。您放心,我守口如瓶,絕不出賣您和少爺。”
王全萬沒想到,這個妹仔是他親自相看、親自買的,買的時候還膽小如鼠,哭都不敢大聲;誰知病死一趟,怎麼變得這麼伶牙俐齒,還知道威脅他!
茶行夥計探頭探腦,小心道:“掌櫃的,前台有客……”
王全吹胡子瞪眼,無奈拔步就走。林玉嬋跟在他身邊。
“掌櫃的,留我了?”
王全整了整衣領和辮子,眉頭一皺,計上心來。
“想乾活是吧?成。”他眯起眼,嘴角咧出一個陰險的笑,“但我這裡可隻有大男人,大夥解手都在庫房後麵的小巷子裡……”
林玉嬋一愣,回想上午送貨,經過某個地方的時候,確實衝鼻一股子……味道。
王全:“你要是能跟力夫兄弟們一起吃喝拉撒,我就留你,哈哈哈!”
說著推開前台鋪位的門,揚長而去。
林玉嬋咬牙切齒,一時間沒轍。
更不妙的是,中午灌的兩碗稀粥,現在早就消化得七七八八。留下一肚子水,現在好像有點無處可去。
蘇敏官倒是被她的直白暴擊一記,臉上飛快地紅了一紅,隨後不甘示弱地跟她比坦率:“那你去啊。”
林玉嬋輕輕跺腳:“沒有地方。”
“點解?”
林玉嬋不答,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左顧右盼。庫房裡男人們進進出出,有人還在張羅著收拾地上的茶屑泡水喝。她聽著水壺咕嘟咕嘟的聲音,愈發不能忍。
她有點後悔了,王掌櫃這招殺手鐧,明明是逼她趕緊回府裡縮著。這個時代可沒有街頭公廁,哪個女性在家宅外頭一呆呆一天的?
更可氣的是,蘇敏官還在趁人之危地盤問她:“我看王掌櫃對你態度惡劣,他跟你到底有何恩怨?你告訴我,我或許能幫你找個方便的去處。”
林玉嬋滿臉通紅,不過腦子就交底兒了:“我、那個王掌櫃買我是為了送給齊少爺誰知少爺變卦不要我了我不想被賣掉這才死乞白賴地纏著王掌櫃讓他許我在茶行幫工做苦力不過他還沒鬆嘴……”
蘇敏官嘴角一翹,拍一下她肩膀,轉身出了庫房。
林玉嬋一個激靈,跟上。
還不忘急中生智地解釋:“少爺您這可不算幫我,我要是憋壞了就沒人帶你看茶了,所以算互惠互利……”
蘇敏官快步穿過大街,沿著一段凹凸的石階徑直向下,頃刻間來到水邊碼頭。岸邊房屋沿一字排開,擁擠而錯落有致。碼頭上曬著連串的漁網,水麵上大小帆船林立,隨著波浪輕輕撞擊,微風送來一陣陣腥味。
碼頭空地上儘是漁民自建的簡陋屋院。蘇敏官敲了兩下門。
院子裡三五個貧家少婦,圍著碎布圍裙,正在曬魚。
廣東氣候濕熱,海裡捕撈的鮮魚容易**,因此海魚上岸後多半要立刻加工醃曬。一般漁家都是男人清早出海打漁,日出時返回,便是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剩下的加工、販賣,都由女人完成。
但這屋院裡卻沒看到男人,隻有那三五個女子,倒像個車間工廠。
“嗨呀,敏官少爺?”一個腰間係了條紅帶的少婦驚訝地站起來,“不是說去北邊做生意嗎,怎麼沒走?”
“還有點事沒收尾。”蘇敏官簡略道,指指林玉嬋,“紅姑,借用一下你家茅廁。”
紅姑一句話沒多問,爽朗招呼林玉嬋:“妹仔,這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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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家的所謂“茅廁”出乎意料的乾淨。相鄰碼頭,下通珠江,汩汩活水,非常環保。
林玉嬋“絕處逢生”,覺得身上輕了兩三斤。
紅姑還大方地表示:“妹仔,你是敏官少爺的朋友?以後有什麼需要,隨時來這兒解決!”
林玉嬋對蘇敏官的敬仰之情如滔滔江水綿延不絕,一邊蹦蹦跳跳一邊好奇:“你們怎麼都認識這個……嗯,敏官少爺?”
紅姑晃著油亮的發髻,笑道:“上下九誰人不識小敏官?唉,說起來是個苦命的孩子。他老豆是過去十三行大商人,可憐破產了,他自小就在街市上打雜幫工,吃了不少苦,也時常照顧我們生意。我們這些認識的,叫他一聲少爺,也是玩笑。其實在上下九混生活的,誰又容易呢!”
林玉嬋點點頭,沒想到小白少爺這看似離奇的履曆,竟然真沒什麼水分。
她問:“那他如今……”
他如今在怡和洋行做事,紅姑知道嗎?
她剛問出個開頭,猛然覺得身邊氣壓降低。蘇敏官走來門口,打個響指,打斷了林玉嬋和紅姑的攀談。
他給了林玉嬋一個警告的眼神,“再帶我回倉庫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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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林玉嬋身輕如燕,跑跑跳跳精神抖擻,把倉庫裡上上下下跟蘇敏官介紹了個遍,連帶自己一個上午的觀察,通通交底。
“……這些都是毛茶,德豐行有專門的采辦到鄉下去收茶農的茶,收購價當然是機密,隻有賬房詹先生知道……洋商來買茶通常是派買辦,我一上午見到兩三個。每天茶市有個開盤價,就寫在那個小木板上……”
蘇敏官大多數時候沉默,雙眼沒閒著,像一雙吸力極強的磁鐵,將倉庫每一個角落慢慢掃視過去。
“精製茶葉的地方在哪?”他忽然問。
“那道小門後麵。”林玉嬋答,“不過德豐行對他們的製茶手藝很寶貝,這道門基本上不開,進出都要登記……”
她左看右看,總覺得蘇敏官不像個正經買辦,驀然心裡又跳出個念頭,又小聲問出一句不該問的:“敏官少爺,你不會是來偷師的吧?”
“偷師?我還覺得齊崇禮是從我家偷師的呢。”蘇敏官冷笑,“你再多嘴,我就不在你們掌櫃麵前誇你了。”
林玉嬋心中微微一凜。
她今天忍辱負重、累死累活一天,就是為了讓王全覺得她還有利用價值,不至於把她當贈品,隨便賣給窮光棍。
蘇敏官敏感地注意到了這一點,於是很委婉地要挾了一下。
林玉嬋卸貨之後滿身輕鬆,又起了個挺荒謬的念頭,輕聲說:“其實我跟那掌櫃的沒什麼交情道義……其實我挺討厭他……少爺您要是樂意,十五兩銀子就能把我買走。我一定對新老板忠心不二……“
蘇敏官怔了怔,忽然莞爾,摸摸自己下巴。
“買你做甚?伺候我?”
林玉嬋:“……”
“抱歉,現在沒閒錢。”
兩千斤茶葉都不帶眨眼的要買,十五兩銀子一個妹仔沒閒錢。顯然他在1863年到來之前,不打算再做一件好事。
林玉嬋無話可說。她必須幫蘇敏官談下這門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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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全王掌櫃正托著鼻子上的眼鏡,聚精會神地侍弄櫃台角落一套金桔盆景,嘴裡喃喃道:“這幫憨仔也不知道修剪,枯枝戳出來是要壞風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