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嬋差點又捂心口。
對萍水相逢的朋友托付身家……她在腐朽大清奮鬥日久,還真不太適應這種春秋時代的高尚思維。
這姑娘方才似乎也自我介紹了一遍,但華掌櫃滿心滿眼都在蘇敏官身上,至於他身邊的女眷,華掌櫃自認作風正派,始終麵朝著蘇敏官,並沒有往她的方向多看一眼,默認是小少爺帶出來閒逛的姨太太。
再細一看,“姨太太”眼中確實有點精明細致的光,不似那閨閣庸婦。
友商就友商吧。蘇少爺也真有情趣,比他年輕時會玩。
華掌櫃一愣神,這林姑娘開口講話,就漏聽了一個開頭。趕緊集中注意力,放平心態,假裝自己是在跟一個尋常後生講話。
華掌櫃挺高興。他的錢莊放款標準極低,偶爾收繳的抵押物也良莠不齊,一般來說,收歸之後,得好長時間才能找到買主。
她對學校的運作還是很熟悉的。假設從五位學生開始開班,則要至少聘請教員一名、監院一名,此外還有辦公用品、郵資、設備維修、教材講義、差旅費、夥食費……
但這種學校主要教授商業英語,貨品、數字、講價、寒暄等等,不符合郜德文的需求。而且肯定也不收女生。
林玉嬋忽然一拍桌子,低聲叫道:“我們自己開一家學校!收女生的英文學校!怎麼樣!”
隨後搖搖頭,像捏泡泡一樣捏碎了這個想法。
而那些在蕭條時期還能手持大量現款的人……
就好比穿了件最靚的泳衣。潮水一退,她就是無冕之王。
她不假思索抱大腿:“夠了夠了!絕對夠了!可以先借用商會的場地,隻收你一個學生都行……”
蘇敏官冷漠地看著她嘮叨,幫她關上保險櫃的門。
這姑娘的性格他也摸清楚八分,她並不是真後悔,也不是優柔寡斷,就是想找個人附和一下,告訴她“你做得很對,不要多想”,以求個心靈上的寧靜。
但蘇敏官也沒見過“聯合太平洋鐵路”真容,不知其可靠程度如何,不會為了敷衍她的情緒而亂發定心丸。
華掌櫃又是一頭汗。還九五扣息,也就是說,要想讓她付現銀可以,一百兩銀子賬麵,她隻付九十五兩實銀——這是掐著他現銀枯竭的死穴來啊!平日不都是九九五嗎?
但沒辦法。人已進門了,那個郜夫人亮出身份,原來是洋官太太。華掌櫃不敢和她作對。
好在今日手頭還有點餘款,趕緊優先給她兌換了莊票。
不過利息就付不出了。好在林玉嬋知道20%太誇張,也不貪這個心,拿回本金就謝天謝地。
郜德文來上海三天,洋場還沒逛過幾次,從沒去過大清錢莊。今日旋風一般走了一趟,再看看手裡的五千兩銀票,心有餘悸。
她從十四歲起開始行軍打仗,於理財之事一竅不通。回到博雅的路上就問林玉嬋,還有哪些錢莊比較靠譜,能讓她安穩吃個利息。
林玉嬋苦笑:“等過它三五個月,看看還有哪些錢莊沒倒閉,應該就是資質很過硬的了。現在這些錢你還是兜裡揣著吧。”
一邊心裡埋汰,叫老爺是抬舉你。看你那氣質也不像個大家長。還隨身帶女人,簡直輕佻得可以,最多就是個紈絝少爺。世道不公,一個紈絝少爺都能掙大錢,他一個辛辛苦苦開錢莊的,每天從睜眼忙到天黑,現在怎麼樣?鋪子眼看要讓人砸了,簡直是老天不開眼。
門外擠兌的人群鬨得歡,門檻踢得咚咚響。華掌櫃隻得暗暗祈禱,這聲音彆擾了蘇少爺投資的興頭。
“所以,少爺要存多少款子在敝號?”華掌櫃寒暄幾句,急不可耐地進入正題,“小的彆的不敢誇口,給您爭取個額外高息是沒問題的……”
蘇少爺左耳進右耳出的聽著,半天才似忽然反應過來,笑道:“哦,不是我出錢。我隻是順道陪同友商來坐坐。是林姑娘對你手裡的抵押物感興趣。”
華掌櫃大為驚訝,格外看了看那林姑娘。
但郜德文顯然不滿足於做金絲雀。林玉嬋從她眼中看出決心,她不想做丈夫的附庸,想要堂堂正正打入洋人社交界,讓那些狗眼看人低的洋人再也不敢隨意起哄她。
不過……學洋文,學西學,對於她一個文化基礎薄弱的武將之女來說,並沒有看起來那麼容易。
“實話說,資產還算優質,有門臉家具,有器械工具,但……”
“但還款日還沒到是嗎?”林玉嬋立刻接話,“王全抵押時的地價估值虛高,如今地價下跌,據我所知,錢莊有權利立刻催還一部分款項,或是讓他補充抵押物。而他手中的股票價值已不足以補充地價的損失,其餘的抵押物更沒有。所以……您不妨開個價,如果債權人逾期,我可以立刻接手,幫你們免掉時間上的損耗。反正經營茶行你們也沒經驗,收不到太多孳息,白拿著還要花錢維護——這樣,能給多少折扣?”
華掌櫃一愣神,不免轉頭看蘇敏官。
年輕人被叫一聲“老爺”,通常也會十分受用,就像姨太太被叫了“太太”,雖然表麵上謙遜幾句,其實心裡暗爽,最多謙虛幾句,就半推半就的接受了。
華掌櫃還記得一年多以前,這個年少氣盛的船老板非要買蒸汽輪船,定金都交了,可接下來一個極為尋常的貸款操作,卻被所有外資銀行拒之門外;他謙卑地來錢莊貸款,華掌櫃當時已得洋行指示,不能給他放一文錢的款;三兩句,把這姓蘇的打發門外。
如今風水輪流轉。蘇敏官顯然沒破產,而且似乎還混得不錯。而錢莊現銀吃緊,有錢就是大爺。華掌櫃隻好暗暗盼望蘇敏官不計前嫌,今日能稍微拉他一把。所有洋人地產商股票暴跌。《船務商業日報》破例刊載了各地產公司的開盤股價,以供民眾參考。
英聯房產公司的股票,麵值五十兩一股,頂峰時期曾炒到九百兩。吉布森先生跳江後第二日,腰斬為四百五十兩,而且限售,僅回收了百餘股。
它發行的所有股票,由於無人肯買,徹底成了昂貴的廢紙。
做買賣就要擔風險。多大點事。
林玉嬋立刻入戲,驕傲仰起頭,貧賤不能移地宣布:“我要憑勞動把錢賺回來!——你家賬房薪水多少來著?”
“每月一兩,夠你做到同治六十四年。”
郜德文一身颯爽男裝,高高大大地立在博雅院門口。她身後,一輛出租馬車慢慢悠悠駛走。
“林姑娘,叨擾。”郜德文收起博雅公司的名片,朝她拱手,大步流星跨進院子,好奇地打量那歐洲風格的門框和牆磚,“最近怎樣?”
女俠不愧是女俠,本來是相忘於江湖的一麵之緣,隔半年再見,跟她熟得好像昨日剛剛分彆。
林玉嬋怔了一刻,喜出望外,連忙跑去廚房張羅茶水。
“虧你還記得我呀!榮幸榮幸,你來上海多久了?住哪裡?來做什麼?你……”
還想問的是,她那個不靠譜的英國老公馬清臣,現在怎麼樣了?
除了那少數窺到風聲、及時跑路的地產商,眾多僑民均有虧損。太太小姐們的首飾盒裡光澤暗淡,海關職員上班時長籲短歎,就連工部局巡捕房樂隊也暫停了幾場演出,因為活動經費被人挪用炒房了。
好在洋人家底豐厚,不至於損失過重,像那跳江自儘的吉布森先生畢竟是少數。大多數人依舊安居樂業,頂多見麵時互相調侃抱怨幾句。
據林玉嬋所知,很多有錢買辦,什麼唐廷樞、徐潤、鄭觀應,都曾大筆投資地產。眼下這些人財富縮水,連帶著給洋行乾活都沒心情。鄭觀應的公館一連幾天大門緊閉,博雅公司想送個節禮都吃閉門羹。
廣大被割韭菜的普通中國人就慘了。不少人迷信洋商洋行,傾家蕩產來炒房。一朝股票跳水,原本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每日都有去洋行銀行堵門的,又讓巡捕大棒趕走。有些人實在還不起債,連夜離開上海,溜之大吉。
林玉嬋很順利地被迎進了後門。
“姑娘請,太太請,哈哈。”
華掌櫃以為她還是來注資的,剛要熱情介紹一些砸在手裡的抵押物,冷不防她旁邊那個高挑的夫人發話:“取款。”
華掌櫃眼前一黑,感覺自己又被套路了。
她還記得那場讓人啼笑皆非的漢口酒會。一心攀登大清仕途的洋醫官,陰差陽錯,娶了太平天國的“餘孽”。在“蘇州殺降”的消息傳來的那一刻,這兩人的愛情約莫也走到了儘頭。
郜德文湊過來,看得半懂不懂,笑問:“把我那五千兩銀子一並花了,要開就開個大書院,讓上海的女孩子都來讀書,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