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倫……”
這是林玉嬋的第一反應。
“太太,翡倫挺過來了。你彆急。”郭氏跪在地上,仰頭安慰她,“不過你送來的另外一小囡,那個黃大腳,她、她命不好……”
林玉嬋咬著嘴唇,眼眶驟濕,重重點點頭。
古代人命如草芥,隨便一個傷風感冒都能要人命。她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天天推在街上的運屍車。
她驟然轉向德肋撒嬤嬤,嚴厲質問:“為什麼沒告訴我?”
德肋撒嬤嬤麵如死灰,小聲解釋:“我、沒想到那麼嚴重……不像讓太太你擔心……”
孩子們都在生病,孤兒院工廠無法正常運轉。德肋撒嬤嬤唯恐林玉嬋停發薪水,於是上報一切正常。想著等疫情過去,再讓孩子們加班補上便是。
反正如今還沒到棉花收貨季,工作不忙,博雅也不常派人來監督。德肋撒嬤嬤隻因一點貪念,便沒有如實向林玉嬋彙報。
林玉嬋狠狠瞪她一眼,覺得讓她枷兩天也不冤。
她問:“孩子們現在怎麼樣了?”
奧爾黛西小姐指著門口的封條,氣得話不成句:“你說怎麼樣了!這是你們中國人乾出的好事!”
林玉嬋不計較她氣頭上的話,撥開圍觀人群,近前看那封條。
上海道台親封。時間是三天前。
她伸手入懷,顫抖著摸了好幾次,才摸出來幾角小錢,賠笑對官差說:“麻煩把這幾個女子的枷鬆一鬆。那個戴頭巾的是我舊鄰居——長班老爺,這孤兒院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
通過官差、奧爾黛西小姐和德肋撒嬤嬤的話,算是勉強還原了這三天裡的變故。
前陣子天氣炎熱,暴雨連連,孤兒院爆發霍亂,幾天內死了十幾個孩子。運屍的小車進進出出,逃不過附近居民的眼睛。
教會辦孤兒院雖是善事,但也有教士仗勢欺人,貶低中國神佛,惹人生厭;再加上《天津條約》的“寬容條款”,不僅賦予教會特權,連帶著庇護信教的中國人。於是有地痞流氓混入教會,橫行鄉裡,更加引發本地人的反感。
平時,懦弱的民眾見到教士繞著走。可是這一次,親眼看到孤兒院“虐死”眾多孩童。有人跟蹤至墳地,挖出那小小的屍首,發現有一具已被野狗咬壞,身體不全,形狀淒慘。
“洋人挖小孩心肝”的謠言再次爆發。好事者稍微煽風點火,立刻點燃百姓對教會的多年不滿。
百姓衝入孤兒院,看到一屋子一屋子的病童,義憤填膺,當場動了手,把幾個修女嬤嬤打得鼻青臉腫,扭送見官。正在附近做彌撒的郎懷仁主教和幾個外國教士也被人打傷,匆忙跳牆逃出,眼下正藏在法國領事館養傷。
新上任的上海道台丁日昌性格剛毅,決心厲行鏟除積弊,也早就對各種洋人特權不滿,對鬨事民眾采取縱容默許的態度,算是狠狠扇一下教會的臉。
“哼,”幾個官差冷笑,“洋和尚有條約護著,上頭不追究也就罷了。這幾個毒婦可是黃皮膚黑頭發,咱可不能輕易放過。枷上幾天示眾,告慰那些枉死的孩子不冤吧?”
林玉嬋不肯走,堅持問:“那,裡麵的孩子呢?”
“都染了疫病,不能放出來!——反正裡頭大的照顧小的,每天扔點米進去,死不了!等過幾日,請個先生驅驅鬼,再想辦法打發便是!”
林玉嬋:“怎麼打發?發送官賣麼?”
官差冷笑,默認了她的猜測。
一牆之隔的孤兒院裡,隱約出來微弱的哭聲。
官差趕人:“哎,太太,還有這個洋夫人,這兒沒你們事兒,院子裡有瘴氣,熱鬨看過就散了吧!”
什麼瘴氣。林玉嬋知道,多半隻是飲用水被汙染而已。
她把奧爾黛西小姐扯遠,低聲說:“這事得找法國領館!讓他們給朝廷遞照會!趕緊把裡麵的孩子接出來救治再說!”
頂著個“列強”的威名,平時不乾好事,現在也該起來乾活,乾涉一下大清國內政了!
“我去找過。”奧爾黛西小姐急得團團轉,“孤兒院是法國教士辦的,英領館不管。法國領事在休假,秘書說這事不著急……這群該死的吃乾飯的蠢貨,平時有個商業糾紛,他們到得比誰都快。如今活生生的孩子被悶在樓裡患病,他們卻有工夫休假!”
林玉嬋驚呆:“他們不管這事?”
奧爾黛西小姐連聲咒罵:“上帝詛咒這群懶惰的官僚騙子!”
林玉嬋臉色嚴峻,心中升起一個不得了的猜測:“上海道有意控製事態,沒讓洋人傷亡。這事鬨不大。但領館又不肯吃啞巴虧。如果……如果這裡的孩子再死上幾個,或是中國修女嬤嬤被衙門虐殺幾個,演變成流血教案,到時他們便可大張旗鼓,開著軍艦去抗議。這新任的上海道非下台不可,也許還會有巨額賠償。”
奧爾黛西小姐臉色一變:“你是說……英國人法國人,他們在等事情鬨大?上帝,他們難道會眼睜睜看著中國孩子病死?”
她帶著一腔善良的熱忱,萬裡迢迢來傳播福音,卻不知許多衣冠楚楚的同胞,做著和她一樣的事,內心裡打的卻是另一套算盤。
林玉嬋掏出包裡所有的幾十塊銀元——原是準備捐給孩子們做飯費的——找到官差頭領,低聲下氣地給了出去。
“老爺明鑒,那些信教的雖然可惡,但裡麵孩子是無辜的。民女認識幾個女大夫,請老爺行個方便,先進去看看那些孩子,送點藥再說。”
官差在孤兒院外麵守了幾天,聽著裡頭此起彼伏的孩童哭聲,人心肉長,其實也不好過。
隻是上官沒下令,民間傳言裡頭有外國瘟鬼,誰都不敢進去而已。
見林玉嬋是年輕女流,也鬨不出事,商議片刻,收了錢。
還好心提醒:“送藥可以,小心染病。”
林玉嬋飛快請奧爾黛西小姐出麵,去臨近幾家教會醫院請了幾個中國護士,帶一些藥。
半個鐘頭,來了六七人。
官差搖搖頭,一臉看死人的表情,打開後門,把這幾人放了進去。
護士們緊張萬分,用布蒙麵。
林玉嬋在生物課上學過,霍亂是飲用汙染水源造成的消化道傳染病,不通過空氣傳播。但看著身邊護士如臨大敵的樣子,也用手帕蒙了鼻子。
剛係好手帕,猛地身後有人叫:“林姑娘!恩公!”
一臉雀斑的小女孩黃鵠蹣跚跑過來,哭著抱住她的腰。
幾個護士大叫:“喂,彆碰她!”
林玉嬋鼻子一酸,用力將黃鵠摟住。
“她沒病,不會傳染我。”
黃鵠嗚嗚大哭。
對她來說,孤兒院裡雖然粗米布衣,但有玩伴,有保姆,沒有喜怒無常的爺爺,是她小小一生中難得的歡愉時光。不料歡快沒幾個月,暴民闖進,胡亂打砸,她也挨了好幾下打。後來那些嬤嬤保姆更是全被抓走,黃鵠想,我又被拋棄了嗎?
她死死摟著林玉嬋不鬆手,肩膀聳動,哭得變音,指著身後的一座大棚。
那是博雅公司的棉花加工廠房。已經被憤怒的百姓砸得稀碎。庫存的一點棉花不翼而飛,木質軋花機全都肢解,被人拿回家當柴燒。
林玉嬋抿著嘴唇,努力扯出一個笑。
“人沒事就行。”
又問黃鵠:“有幾個生病的?”
黃鵠抽抽搭搭地指著一間宿舍。
孤兒院人手不足,孩子們諸事自理。這幾日沒了大人,倒是沒亂。
黃鵠自幼撐起一個家,鍛煉得十分早熟。雖然是孤兒院的新生,但幾個月下來,也算個十項全能。她組織幾個大點的女孩擔起照顧的責任,給小孩子煮食喂飯。生病的孩子集中在一起看護,眼下都躺在那宿舍裡。
為了照顧省事,幼童全都光屁股。空氣裡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臭味。
死去的孩子早已被運走掩埋。角落裡幾個空床,上麵豎著一個小小十字架,孩子們在底下放了玩具和野花。
林翡倫發著燒,終於沒力氣打人,乖乖被林玉嬋抱起來。
“乖。你當初掉糞坑裡都沒事。”林玉嬋貼一貼她火熱的小臉,柔聲說,“不許給我陰溝裡翻船。”
林翡倫蔫答答的咿呀幾聲。
幾個護士分頭去檢查病童狀況,鬆口氣:“都沒有性命之憂。”
霍亂潛伏期短,發病猛烈,有時幾個鐘頭就能致命。但若並非重症,挺過最初的腹瀉,就進入無害的恢複期。
最嚴重的疫情已經過去了。這些活著的、躺在床上的病童,大多隻是脫水發燒,虛弱得哭不出眼淚。
但若沒有大人照料,病菌隨時會卷土重來。
此時已有英國醫生發現,霍亂也許由汙水引起。林玉嬋和護士商議過後,召集幾個大童,吩咐將孤兒院內的水井封閉,廚房廁所徹底清潔,被汙染的衣物用品焚燒丟棄,告誡她們飲食之前徹底洗手。然後分發藥品肥皂,囑咐一些照顧病人的細節。
“我會爭取活動關節,讓官老爺儘快把嬤嬤保姆放出來,水車會每天來送水。”林玉嬋將翡倫放回床上,對孤兒們說,“這幾天你們堅持一下。不管是喝水還是做飯,一律要燒開三分鐘。”
有的孩子不知道分鐘的概念,林玉嬋又改口:“數兩百下。”
“可是,”一個十一二歲女孩滿臉懼怕,“官府要把教士嬤嬤趕走,把我們賣到彆人家裡去。”
黃鵠也點點頭,低聲說:“不是我們胡思亂想。我們親口聽到外麵官老爺議論。
林玉嬋沉默。要是孤兒院辦不下去,這些孩子如何處理?
在毫無人權的大清朝,“發賣”似乎是再正常不過的選擇。
原本就是平民不要的孩子,對官府來說,更是毫無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