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第 227 章(2 / 2)

“……去去去,滾開,不要!”

一個十來歲的旗人小女孩,每天傍晚都挎個籃子來兜售針線紙剪,又每天被婆子們趕走。

眼下八旗人口膨脹,又不事生產,一個人領餉養活一大家子,舉家沒落的不算少數。幾百年前跟著努爾哈赤打天下的功臣,經過十幾代的優勝劣汰,有些還保著體麵,有些卻已和乞丐無異。

賣針線的女孩顯然屬於貧民階層,光著硬硬的腳板,不合身的棉服上補丁摞補丁,頭發臉蛋卻還算乾淨,看得出來用心洗過。

女孩每天賣針線補貼家用,挨罵大約是家常便飯,也不沮喪,哼著小調,低頭沿牆根離開。

林玉嬋已經注意這個女孩好幾天了。今日聽她又哼歌離開,三兩步起身追上。

她飛快跑到院門,遠遠招呼:“喂,丫頭!我買線!”

幾個婆子剛要來拉她,見她沒有要跑的架勢,也就不管。

隻是說:“我們這裡有針線,你要補什麼?”

林玉嬋:“我就要她籃子裡那個顏色的。”

賣針線的女孩連忙跑回來。林玉嬋笑眯眯讓她坐在門檻,摸一塊碎銀子。

婆子趕緊說:“哎唷,哪用得著這麼多!我去給你換錢。”

碎銀是寶良給的,讓她隨便買點日用品。看守婆子不好說什麼,隻是暗地忌恨,自己都好幾個月沒摸到銀子了,公子哥一給就是一大把,好像身上沒銅錢似的!

這麼多受苦的犯婦,哪個出身不比她高。就她金貴!

婆子啐一口,起身去換錢。

林玉嬋趁機在籃子裡扒拉線團。

一邊輕聲閒聊:“方才唱的什麼歌?我聽你每天都唱。”

針線女孩怕生,又或許答不出來,愣愣地看著她。

林玉嬋瞥一眼遠去的老太太,攬過女孩,在她耳邊輕輕哼。

“Jinglebells,jinglebells,jiheway……”

針線女孩愣了愣,皴裂的嘴角扯開驚喜的笑容,輕輕點頭,接著唱了下去。

但歌詞難辨,聽起來像是很不規整的英文。

林玉嬋輕聲問:“你是貝滿女塾的學生?這歌是貝滿夫人教你們的?”

貝滿夫人是美國傳教士的遺孀,所辦女塾裡招收的大多是窮人家和乞丐女孩。前幾日林玉嬋去拜訪時,貝滿夫人就帶著女孩子們在唱歌。

這針線女孩多半和貝滿有淵源,否則,同治年間的大清帝都,有幾個小孩能脫口而出《鈴兒響叮當》的曲調?

林玉嬋溫柔地問:“會寫自己名字嗎?”

針線女孩搖搖頭。習字讀書比唱歌難多了,她還沒入門。

“叫什麼?我給你寫一個。”

女孩小聲:“二妞。姓索。”

林玉嬋從她籃子裡找出一塊裁縫用的畫粉筆,摸出一張糊燈籠的薄紙,開始飛速寫字。

“有英文名字嗎?”

“瑪利亞。”

婆子拎著幾串錢回來,明顯缺斤短兩,把剛才那碎銀子貪汙了至少三分之一。

林玉嬋也不介意,拿了錢,數出十文,從容用那燈籠紙包好,塞進索二妞那厚實的棉衣懷裡。

“拿去給貝滿夫人,讓她看看我寫得對不對。”林玉嬋囑咐,“一定要給她哦!”

索二妞有點困惑。她不會寫字,但自己名字的形狀還多少認得一點。這小姐姐剛才寫的那一堆,可一點也不像啊……

但她羞怯,又不敢問,隻能用力點頭,收好銅板,抱著籃子一溜煙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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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林玉嬋心頭鬱結稍散,睡了個好覺。

可是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沒有任何突發情況。

也許索二妞忘了……也許貝滿夫人沒當回事……也許粉筆字跡被蹭掉了……

林玉嬋忍住滿心滿腦的煩躁,做出個接受命運的態度,每天乖巧度日,還跟婆子們聊天。

第三天倒是有人上門。寶良做賊似的,看看胡同兩端,然後一溜煙閃身進來。

看守的婆子識趣地離開。一個小廝守在門外把風。

“總算有機會出家門。”他搓著手,興奮地說,“林姑娘,最近沒人為難你吧?”

說著,一包果脯“雜拌兒”放在小幾上。這是京裡少女們最著迷的甜口兒零食,家境一般的旗人,逢年過節才能置備一小包。要是額外被長輩給了那麼一顆,非得半夜蒙在被子裡偷偷吃不可。

寶良料想,林姑娘小康生活過慣了,這幾日粗茶淡飯,驟然見到果脯,肯定彌足珍貴。

林玉嬋微微冷笑。冒著被老爹胖揍的風險,排除萬難溜出來見心上人,可把他感動壞了。

寶良向她通報:“下個月太後過生日,我阿瑪在操心采購賀禮之事,因此你的案子暫時放下了些。你在這裡悶壞了吧?需要什麼儘管跟我說——對了,這裡是小令三首,請姑娘品鑒。”

以前林姑娘不愛搭理他,他想搭個訕都時間緊迫,想去博雅公司一親芳澤,每次都被客氣趕出來。

如今姑娘被困在一方小院裡,他什麼時候來,她都乖乖地等在那裡,讓寶良欣喜若狂,有一種救贖的滿足感。

他終於有機會表現自己,於是開始寫情詩,全方位展示自己的寒窗苦讀之功。

林玉嬋捏著一遝格律規整、意象優美的古體詩,哭笑不得。

她頭一次覺得常保羅真是絕世好男人!

好想他!回去就給他加薪!

……如果能回去的話。

“林姑娘,你要抓緊時間。”寶良忽然幽幽道,“下個月是太後三十整壽,會操辦得很熱鬨,太後歡心之際,如果順利的話,可以向她求個特赦……錯過了這次機會,下次可就不知道猴年馬月啦……”

“寶少爺,”林玉嬋心平氣地說,“我又想了想,其實你不用讓你阿瑪承認他陷害我。他隻要跟太後闡明,那張紙條拿錯了,是從當時跟我同宿的外國修女鋪上找到的,信件內容是教會和洋行的普通交流,一切是誤會……想必也能說得過去。彼時太後正值過壽,心態寬和,頂多罵他兩句老花眼,讓他跟文大人道個歉,不會真治他的罪……”

寶良這次沒挨打,神色放鬆許多,耐心聽她說完,嘴角勾起傲慢的笑容。

“林姑娘,你計劃得挺好啊。”

那意思很明顯。天下沒有白得的好事。想翻案,除非嫁給我。

林玉嬋忽然認真說:“那你就不怕,我們成婚之後,我對您來個‘大郎吃藥’?”

寶良怔了好一陣,才明白過來她的用典,也許是這個畫麵太荒謬,他並沒有當真,反而一驚一乍地笑道:“晦氣!開玩笑也不是這麼開的!”

林玉嬋也就是過個嘴癮而已。敢在大清朝謀殺親夫,她還不如得罪慈禧呢。

她又問:“你要多少錢?”

寶良:“啊?”

林玉嬋正色道:“你給我翻案,我可以給你補償。”

裕盛、慈禧肯定不會平白回心轉意。但寶良是這樁栽贓案的突破口。她是無罪釋放還是在牢裡蹉跎過年,全在他一念之間。

事到如今,也隻能出點血,看能不能談攏出一個合適的價格。

誰知寶良當即炸了,比聽到“大郎吃藥”還憤怒。

“林姑娘,你把我當什麼人了!我是缺那幾個臭錢嗎?我不是早就對你說了,不是看上你的生意積蓄!我把你……我為你做了這麼多是為了銀子嗎?你知不知道我為了能來隨時探望你,讓你在這裡住得舒舒服服,使了多少銀子!我從來沒跟你提,因為我不是那等斤斤計較的俗人!”

林玉嬋心一沉,趕緊閉嘴。這是北京,不是沿海。“談錢傷感情”。

“隻要你答應嫁給我,”寶良理直氣壯地說,“我拚著阿瑪責怪、太後責怪,也要讓他們把你放了。我阿瑪雖然不喜新派女子,但他隻有我一個獨子,會聽我話的。前提是你跟我得是一家人,否則他正眼不會瞧你……”

林玉嬋收起打人的衝動,平心靜氣,第一百次說出了自己都嫌煩的話:

“可是我不中意你呀。”

寶良立刻說:“那很正常呀!感情不都是婚後培養的麼!我阿瑪額娘成婚以前連麵都沒見過,現在不照樣相敬如賓!再說你現在好好兒的跟我講話,起碼不討厭我,對吧?你總要試試嘛!你們博雅的人不是常說,心態要放開,不試一下怎麼知道呢?”

他笑眯眯地捧出一張紅紙,“瞧,婚書我都讓人擬好了。林姑娘,你八字是什麼,填一下就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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