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根究底,博雅有兩位高知經理,人還都老實,培訓出的下屬也都有良好的工作習慣。記賬記得精細科學,收條票據一樣不少,核賬的時候一目了然。比過去義興的草賬,都是船工大老粗在起伏的甲板上,亂劃拉幾筆拚出來不可同日而語。林玉嬋不敢再推銷她的“美好想象”。但她知道,主營茶葉加工業務,經理趙懷生,技術總屬商號徐彙茶號、安慶茶棧、外帶孤兒院繪畫部。主打品牌包括興瑞牌機製茶、博雅手工精製茶、小博雅、還有一些不同品級的衍生品牌。然後一切回複正常;卻也有學者頭頭是道,分析南方棉花種植園已經大多毀於戰火,美國經濟崩潰,勢在分裂,成為又一個歐洲。
林玉嬋堅持道:“跟客戶講信譽,這不是以德報怨,這是基本的經商原則。就算從利己的角度出發,如果所有中國人都這麼做,豈不是落人口實,讓洋人更有理由看輕咱們、算計咱們?這世上沒什麼商品是無法替代的。棉花茶葉,洋人可綢他們可以不穿,他們本國的紡織工廠,能織出源源不斷的優質洋布;至於乾貨、藥材、皮毛、土貨,南洋日本都有售賣,洋人之所以來中國買,還不是圖個質優價廉。洋人也不傻,若是連年被假貨坑害,何不轉去彆處?長此以往,誰的買賣都做不成,一個。”
“這是商會加盟戶的‘信譽保證書’。我管不得全中國的商賈,但衷心希望咱們商會的夥伴都能在上麵簽字畫押,力作講信譽、不摻假的外貿商人。凡是簽了的,若有客戶質疑誠信,商會給他額外作保。當然,若發現有造假之舉,商會也會追討相應罰金。如果哪位老板堅持要跟洋人‘以直報怨’,不願做這個保證,可以無條件退會,下半年的會費足額退還。”
競賽的龍舟恰好也來到外灘,岸上彩聲如潮,一艘“彙豐”號一馬當先。
地產風波已經被拋到了時代的浪潮之後。眼下的台球俱樂部又重新整修過,外麵金碧輝煌,完全看不出蕭條的痕跡。由於上下占了三層樓,急需客源,於是推出新規定,每周一次,若有洋人邀請,可以接納體麵的華人客戶前來娛樂消費。
孺人什麼的大家不清楚,但“誥封”這個詞洋人可是經常聽說。很多跟他們打交道的中國商人,都不知從哪弄到了各種品級的誥封,戴著神氣活現的各色頂子。這些人門路多端,在買賣上如魚得水,進衙門不用跪,彆人都敬他們三分。“托你的福,因著促成鐵廠過戶一事,讓我在朝廷眼裡印象不錯。”他輕快地說,“過年以後,海關總稅務署從上海遷到北京。我近日一直在忙活搬家。”
身邊的姑娘其實也和他一樣。雖然她表麵上對造反不是太積極,也沒有什麼相關的專業素養,但他能感覺到,她對有些東西的恨意和抵觸,比他還深得多。
幾個洋商哈哈大笑。
一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們不知道,這個中國魔術師,上個月,他差點一手炮製了上海商界有史以來的最大損失——你們知道他煎的牛排有多硬嗎?哦我的上帝,現在我的胃部還隱隱作痛……哈哈哈哈……還有那鍋奶油蘑菇湯,他嘗一加點鹽,後來我們一桌子人差點脫水而死,才發現他用來嘗湯的勺子,裡麵的湯一直沒換過……”
她想起掃地工、修機工作為聯絡人,一次次給她帶來的希望和指示:“要鬥爭就不能怕流血。但咱們也不能傻傻挨體罰。罷工那日彆怕熱,穿厚點衣服,後背墊棉絮,鞭子抽人不會要命,頂多疼一小會兒。如果真有人要傷你,姐妹們不會坐視不管的。”
孔扒皮意在警告,也不敢真把女工抽殘了,平白影響效率,這一鞭並不是太狠。客家妹後背墊了棉花,一鞭子下去,果然並不太痛,完全能忍。
不少心眼小的洋人就很不痛快:雇你就是為了讓你甄選市場、壓榨華人,給我們置辦最便宜最優秀的貨。到頭來你誰都不壓榨,直接左手進右手,自己給自己下訂單?
車夫見這女人居然隨身帶槍,萎了,嘟囔罵人,什麼“瘋婆子”、“神經病”、“拉你老子倒八輩子黴”……
義興解散了,幾位骨乾兄弟在哪兒討生活,林玉嬋都用心記得。碼頭上看到卸貨揮汗如雨的石鵬,當即招手請來。
石鵬把那車夫拉到後麵。十分鐘後,車夫哭哭啼啼地招了,說有一夥流氓許諾付兩塊銀元,讓把這小娘子拉到偏僻地方,具體要乾什麼他真不知道。車夫不敢得罪地痞,隻能照做,好漢饒命……可憐巴拉哭訴一大堆。
人們不知道,同樣的事情,正發生在漢口、九江、廣州,發生在印度,發生在孟加拉,發生在埃及……
居然是一副小型油畫。土山灣孤兒院的油畫課開了兩年,培養出一批有繪畫天賦的孩子,除了繪製高端茶葉罐、給江南製造局翻譯館繪製插畫,不時也接點私單,給在滬洋人繪製肖像、給教友提供聖像之類,儼然已能自給自足。近來孤兒院搞感恩活動,捐款超過一定數額的金主,不論華洋,都讓孩子們繪了一幅小肖像,作為回饋。
蘇敏官也有點出乎意料。他花了幾個月打入洋人社交圈,就等著機會把博雅公司也介紹進來。誰知洋人們不按常理出牌——或者說,洋人們太循規蹈矩,看到林玉嬋一個“女爵”,第一反應是按照西方人的禮節,獻她殷勤,讚她美貌,躬屈膝,一個個排隊邀請她跳舞——在洋人看來,這才叫“社交”,才是對她的最高規格的認可。
當然他始終不懈努力地推銷他的“外派留學生”計劃,每年都要找機會提上一兩次。但不是經費緊張就是上官無暇,要麼就是有人丁家乾脆把他忘了……就這麼一年年蹉跎,直到去歲,運氣終於眷顧,又或者是上麵的官員實在煩了他了,於是兩江總督曾國藩和江蘇巡撫丁日昌聯銜入奏,請朝廷“采擇條陳而實行之”,批準在上海成立“幼童出洋肄業局”,待時機成熟,便可赴美。
“那我們可不知道,”買辦冷笑,陰陽怪氣,“也許她生了重病,早就不想活,借此訛一筆給家裡人——這種案子以前有過不少,我們都被坑習慣了。也許她跟監工有私怨,非要陷害、拉他下水。也許她就是想嚇嚇人,誰知道沒輕沒重,不小心死了。也許她在外麵被人欺負了,自己抑鬱想不開……都有可能哇!林夫人你年輕,不知道這工人能刁到什麼份上!就算到了工部局法庭,你怎麼證明她的死跟我們有直接關係?白花訟費!嘿嘿……”
當然嚴格來講,此時的學者也沒有所謂“待業”的說法。就算暫時沒人雇請,也不會荒廢學問,而是自己在家著書立說。
幾個自梳女反倒疑惑:“什麼賠償?休假了工錢從哪來?”
她這哪裡是做買賣。閒事越管越多。才二十歲,過得比他這個洪門首領還忙。
明天又是戰鬥的一天啊。
隻有少數人,見林玉嬋和自己同是底層出來的苦妹子,自己奮鬥好幾年,辛辛苦苦每月幾塊錢;林姑娘卻青雲直上,成了開店的老板,不免有些微酸。林玉嬋得知後,每逢年節,都會請姐妹們去夷場吃西菜,送點衣裳鞋襪之類,很快消除了隔閡現在林玉嬋才慢慢明白過來。不是眾人有意瞞她。在十九世紀的大清,百姓心中根本沒有人權觀念。在工廠裡被辱罵、鞭打、侮辱人格、乃至工傷不賠償、十六小時連軸轉……這些在她看來根本不能忍的工作環境,在女工們心裡屬於十分正常,根本不值得抱怨。
而林玉嬋的十五個女生,大多數也都是廣東人,並且清一色全是無根浮萍,不是被拐的就是孤兒。這可絕對不能如實上報,於是緊急拍電報回滬,動用各種人際關係,請一些中產家庭把她們收為“養女”,再造祖宗十八代,取得“父兄”的簽名允許,才能上岸。
林玉嬋在香港買了一堆近日報紙,每日分析,尋找博雅的新商機。餘下的時間跟女生們混混熟,教她們緩解暈船的法子。
林玉嬋笑道:“我們鬥爭的目的,是要解決迫在眉睫的需求。一旦目的達到,立刻結束罷工,繼續愉快地掙錢。所以有些不切實際、或是無關大局的要求,還請大家暫時忘掉。這次鬥爭的訴求,我希望能精簡到四條以內。大家投票表決。”
第一,厚葬吳絕妹,洋人老板佛南先生、買辦、總管,都要在靈前磕頭,並給撫恤金一百兩銀子;第二,開除孔扒皮,以侮辱婦女罪移交工部局法辦;第三,以後搜身一律由女子進行。如果沒有抄身婆,女工可以拒絕脫衣;第四,若有工傷,工廠需要賠償醫藥費,養病期間不許開除。
在林玉嬋看來,其中有些訴求算是很包子。譬如放到現代企業,搜身是絕對不允許的。譬如若是工傷無假無薪,員工反手直接告上勞動局,一告一個準。
監工和總管也軟了。這些女工不是孱弱的閨閣小姐,不少人臂上都有肌肉。這要是亂拳掄下去,他們恐怕領不到下個月工錢。
買辦決定不蹚這渾水,躲回辦公室,悄聲命令自己的貼身仆人:“快把佛南先生請來。”
可是等了半天,外麵的女工已經開始高聲談笑,佛南先生始終不現身。
仆人喘著粗氣趕來,愁眉苦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