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哭得像個孩子,淚水順著臉上的褶皺溢出來,嗚咽著詢問一個個人名。蘇敏官一一作答。大多數已不在世。
阿福抬手,想摸他腦袋,胳膊卻沉重地抬不起來。蘇敏官這才發現,他的雙手發黑,赤`裸乾枯的雙腳腳趾也是反常的灰黑色。發著燒,滿身虛汗,是感染後敗血症的症狀。
“我沒事啦。”阿福虛弱笑道,“被鋼軌砸傷了,看過郎中,養一陣就好了。你坐,你坐!”
蘇敏官狐疑問:“看的什麼郎中?”
阿福得意地指著身邊一個皮包骨華工:“阿雙被賣豬仔前,在澳門跟著師傅學醫的!唔,鐵路公司也派人送了藥,很管用,不要緊!”
容閎已事先寫信預定好旅館,是位於華埠附近的“彩繪石雕旅館”。白人老板,還有個華人職員便於溝通。旅館裡新裝了神氣的升降梯,吱呀作響,把一車車目瞪口呆的孩子們運到樓上。
容閎負責安頓孩子們和官老爺,林玉嬋則找門路購買去東海岸的車票。
跨越美洲的太平洋鐵路剛剛竣工不久,它將紐約到舊金山的行程從數月縮短為七天,使“八十天環遊地球”成為可能。
等到船上學童們完全適應了顛簸的海上生活,林玉嬋開始組織給她們補課。這些女孩子招得倉促,幾個月的女塾學習效果有限。林玉嬋借了船上空艙,頂著暈船的不適,每天開三小時英文課,爭取儘快追上官費男學童的水平。
蘇敏官大大方方地在輪船上行走。陳蘭彬等中國官員開始還有點奇怪,這人從哪冒出來的。
容閎一本正經說:“林夫人的隨行家屬,本來就是美國華人。出發時就在啊。”
幾位官老爺反正對“自費女生”、以及對林玉嬋這個雜牌出身的“教習”正眼不看,當時也沒留意,就信以為真:“我說嘛,她一個婦道人家,家裡人怎麼放心她獨自出洋?肯定要跟來監督一下嘛。”
她如今已很少親自跑買賣。每個分號和產業的分紅、租金,都會定時彙到她的銀行賬戶,或是派人送到小柳——她如今的總賬房——辦公室。
清朝第一批留美學童踏上征途。和它在曆史上的重大意義相比,這一天顯得無比平凡。
男學童的父母已和朝廷簽訂生死狀,約定出洋十五年,業成後回國差遣,不得私謀生理;其在洋在途,如有天災疾病等不測之事,各安天命,不予補償……
骨肉分離,碼頭上哭聲一片。留學事務總監督容閎——同時任清政府駐美副公使——不住鼓勵:“抱一抱你們爹娘。老鄉,抱抱你們的孩子。親親小臉蛋。再回來時就是大小夥子啦。”
眾船商洗耳恭聽。
“可是舵主,”耶鬆船廠的總工長是個滿臉青春痘的壯小夥,芳齡二十四,工齡十六年,坐在椅子上像個鐵塔,“明天兩邊一塊談判,洋人總不可能兩頭跑。”
黎富貴賊眉鼠眼地道:“佛南先生跟我說了,明日他會在紗廠談判,船廠這邊,他會請一個合夥人代勞。”
香港“紅旗幫”,在大清閉關鎖國時期,曾是南中國海上數一數二的海盜勢力。乾隆嘉慶年間,海盜頭子鄭一擁有船隻千艘,黨羽萬人,擄疍家娼女為壓寨夫人,後者人稱“鄭一嫂”。又擄一年輕漁民張保仔為養子,乘著掛紅旗的海盜船,橫行雷州半島及珠江流域。
跟郜德文喝酒的時候,這個太平天國的遺孤曾垂淚控訴,當年李鴻章就是這麼折服了她那心誌不堅的父親,讓他毫無防備地踏入了李鴻章的鴻門宴。
“小張,”他忽然低聲命令那青春痘工頭,用眼神指點,“船廠有洪門組織,料想明日會順利些。結束之後,你叫幾十人,充作圍觀群眾,到她們談判的地方看熱鬨,彆讓人趕走了。”
“純甫去蘇州上任了?可惜可惜,沒機會給他踐行。當年我倆同在寶順當跑樓,又是同鄉述說了八百字革命家史,然後殷勤地給這個容閎的接班小妹妹倒茶,“如果他還在,這合約他估計會給一筆勾銷當初誰也沒想到哇……如今庫存積壓得太多你看,我已經三天沒睡覺了……”
林玉嬋自己也是底層出身,對這些糊糊渣子完全不抵觸,笑著謝了,席地而坐,端個碗。
阿福和眾華工明顯地高興起來,低聲議論:“敏官有錢不忘本。找個妹妹也是好人。”
林玉嬋趁機說:“敏官今日揍了那兩個白鬼,明日勢必有人再來找麻煩。大哥們的飯我也不能白吃,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阿福忙正色,道:“妹妹,知道你有錢,但我們不要錢,隻是要給自己爭一口氣。人在異鄉,一切不可衝動。我們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萬不能再連累你等年輕仔女啊。”
病痛放大了他的倔強。他說完這句話,眉毛一豎,大有“你敢砸錢咱們就絕交”的意思。
林玉嬋隻得無話,抱著碗喝了幾口玉米粥。
“行事在人。李大人手握精兵重權,《大清律》對於你,也就跟四書五經差不多地位吧?”
李鴻章眉毛一動,登時一滴冷汗下來,惶恐間竟有些飄然之感。
“在我這裡沒有男女。誰有理我偏袒誰。”林玉嬋想了想,對身邊幾個學生說:“至於彆人,我會努力勸諫,但未必管用。等你們份上,必不光會設有碼頭貨棧,將來大清國的每一片海域、每一條河,都將驕傲地航行著懸掛龍旗的巨輪!啊,還有,李大人恩準,凡附到了美國,不論男生女生,或許都會體會到不同程度的輕視和偏見。我知道這不公平,但你們能做的隻有努力提升自己,不要怨天尤人。你們雖小,但已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這些大人的道理需要提前懂。”
詹天佑靦靦腆腆蹭過來,也小聲道歉,說自己不該以男欺女,以後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