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個風姿綽約的中國夫人走到斯坦福先生身邊時,所有人驚豔得“嘩——”地低呼起來。
她穿著合體的煙灰色提花綢長襖,披一襲重工刺繡的雲肩,手持一副桃花蝴蝶絲團扇。腰下十幅月華裙,上有粵繡花草紋,色皆淡雅,風動則飄揚生姿。裙腰垂下一條鳳尾飄帶,末端係著鈴。行動之際,隱約叮當聲響,像遠山上的一陣風。
她容顏端方,僅描了眉,撲了胭脂,讓一張年輕的麵孔更顯活力。頭頂不似西方貴婦那樣戴著誇張的帽子,而是將精心編織的黑發盤成發髻,釵頭點綴著一顆亮紅寶石,讓人的視線從色澤柔和的衣裙上挪開,定在她的臉上。
她的眼不如西人深,鼻不如西人高,膚色也不如西方淑女那樣雪白,單挑出哪一樣都算不上出挑;可組合在一起,讓人看著極為舒服,柔弱謙卑的東方風情裡,隱隱透著聰慧和傲骨。第二天一早,鐵路依舊停運。大清使團依舊滯留旅舍。
金色的陽光從雲層中灑落,照亮舊金山市區一個個起伏的小山丘,勾染出濃綠的顏色。旅舍窗台種有一球一球的三色菫,微風中搖曳動人。
林玉嬋打扮齊楚,雖然沒什麼胃口,還是吃了幾勺燕麥粥。蘇敏官叫門童打來新鮮的牛奶,煮沸晾溫,又放糖,哄著她一口口灌下去,補充營養。
他看著這個活力滿滿的姑娘,看她給自己梳頭修眉,輕輕係緊腰間的裙帶,然後彎腰給自己套上舒適的布鞋……不得不承認,她確實不需要像病人一樣躺在床上休息。
“好了,就這樣。鐵路公司的事情你彆管,我會和堂裡兄弟商議出個解決辦法,該打就打,再給阿福請個醫生。學生的事我會拜托容閎,他管著三十個男仔,再多十五個也不會忙到哪去……”
之後的一個鐘頭,林玉嬋幾乎腳沒沾過地,直接被蘇敏官抱離了工地,隻聽到後頭一陣嘿嘿哈哈的笑聲。然後上了出租馬車,風馳電掣地回到舊金山城裡旅舍。蘇敏官不信任吱嘎作響的升降梯,眾目睽睽下抱她上樓,輕手輕腳地把她擺在床正中,好像放個重心不穩的宋代瓷器。
“華埠的館子不乾淨,不要跟他們去。漁人碼頭有新鮮的海產,想吃我去買,找人給你做。衣衫還合適嗎?明天去請個裁縫。累不累,要不要按一按?還有,不許獨自衝涼,我幫你……”
阿福哭得像個孩子,淚水順著臉上的褶皺溢出來,嗚咽著詢問一個個人名。蘇敏官一一作答。大多數已不在世。
阿福得意地指著身邊一個皮包骨華工:“阿雙被賣豬仔前,在澳門跟著師傅學醫的!唔,鐵路公司也派人送了藥,很管用,不要緊!”
容閎已事先寫信預定好旅館,是位於華埠附近的“彩繪石雕旅館”。白人老板,還有個華人職員便於溝通。旅館裡新裝了神氣的升降梯,吱呀作響,把一車車目瞪口呆的孩子們運到樓上。
容閎負責安頓孩子們和官老爺,林玉嬋則找門路購買去東海岸的車票。
跨越美洲的太平洋鐵路剛剛竣工不久,它將紐約到舊金山的行程從數月縮短為七天,使“八十天環遊地球”成為可能。
等到船上學童們完全適應了顛簸的海上生活,林玉嬋開始組織給她們補課。這些女孩子招得倉促,幾個月的女塾學習效果有限。林玉嬋借了船上空艙,頂著暈船的不適,每天開三小時英文課,爭取儘快追上官費男學童的水平。
蘇敏官大大方方地在輪船上行走。陳蘭彬等中國官員開始還有點奇怪,這人從哪冒出來的。
容閎一本正經說:“林夫人的隨行家屬,本來就是美國華人。出發時就在啊。”
幾位官老爺反正對“自費女生”、以及對林玉嬋這個雜牌出身的“教習”正眼不看,當時也沒留意,就信以為真:“我說嘛,她一個婦道人家,家裡人怎麼放心她獨自出洋?肯定要跟來監督一下嘛。”
男學童的父母已和朝廷簽訂生死狀,約定出洋十五年,業成後回國差遣,不得私謀生理;其在洋在途,如有天災疾病等不測之事,各安天命,不予補償……
他不知道這位“弟弟”到底是何許人也。但他十分確定,這家夥的家信純屬報喜不報憂——不,簡直是滿口謊言。他的公司他自己最清楚,怎麼可能對工人厚道,怎麼可能給華工豐厚的薪水?
上帝保佑,她最好彆突發奇想,去找“弟弟”敘舊。
仿佛看穿斯坦福先生的內心,東方美人微笑著看向他:“要不是此次公務繁忙,我還真有心去工地拜訪一趟,跟多年未見的親戚敘個舊。斯坦福先生,您可否簡略介紹一下工地上的情況,滿足一下我的思念和好奇心呢?”
跟郜德文喝酒的時候,這個太平天國的遺孤曾垂淚控訴,當年李鴻章就是這麼折服了她那心誌不堅的父親,讓他毫無防備地踏入了李鴻章的鴻門宴。
為了出洋,她準備了全套中式禮服——當然按她的審美,並不是那種繁瑣寬大的款式。到了美國之後,看到當地華人裝束風格,又托人去華埠找裁縫店,改得更為修長貼身。
相比之下,林玉嬋覺得自己投資幾百美元,就位列受邀大股東,實在是有點欺世盜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