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閎負責安頓孩子們和官老爺,林玉嬋則找門路購買去東海岸的車票。
軟綿綿的冬日陽光,給路邊未化的積雪披上一層暖色。教堂鐘聲融化在空氣裡。路邊民宅裡有人在拉手風琴,奏著殖民時期的古早民歌。
色澤明快的洋樓錯落在道旁,院子門口豎著漆成黃色或綠色的信箱。胖胖的麵包店老板叫賣新烤出的百吉餅,愛爾蘭酒吧裡的凳子朝上翻著,凳腿間嬉戲著兩隻小貓。小小的書店窗台上擺滿藍色花盆,櫥窗裡擺著《湯姆叔叔的小屋》。當地法院的圍牆上貼著幾張競選廣告。卻被旁邊一個印刷粗糙的巨大海報搶了風頭。那海報上毫無花哨,隻是手寫著兩個巨大的單詞:
等到船上學童們完全適應了顛簸的海上生活,林玉嬋開始組織給她們補課。這些女孩子招得倉促,幾個月的女塾學習效果有限。林玉嬋借了船上空艙,頂著暈船的不適,每天開三小時英文課,爭取儘快追上官費男學童的水平。
蘇敏官大大方方地在輪船上行走。陳蘭彬等中國官員開始還有點奇怪,這人從哪冒出來的。
他不知道這位“弟弟”到底是何許人也。但他十分確定,這家夥的家信純屬報喜不報憂——不,簡直是滿口謊言。他的公司他自己最清楚,怎麼可能對工人厚道,怎麼可能給華工豐厚的薪水?
被打的男孩罵道:“阿福叔被鋼軌砸傷你們逼著他上工,柏克萊工地斷水三天沒人管,百順哥去理論被你們銬在警察局——我今天要是不來,這個月的工錢要扣到什麼時候!我打人怎麼了!打的就是你們這些不講信義的白皮撲街貨……”
隻有林玉嬋睜大眼,在一片光怪陸離的奢靡空氣中,拚命追蹤那泯然眾人的背影。
“哎喲喲,這麼年輕,這麼能乾,不得了,”山姆語無倫次地跟黃鵠套近乎,“中國人肯定生下來就會給自己換尿片。”
過去她也曾偶爾想過,萬一自己在大清有孩子,最好彆是女孩。不說彆的,她是肯定不會給自己女兒纏足的。這樣一來,縱然有自己庇護,但她遲早要接觸社會,必定會遭受無儘的謾罵和敵意,甚至迫害。這樣的孩子,能健康成長嗎?
不過現在情況又不一樣了。如果在美國度過童年,沒人關心她腳大腳小。
而且她跟孤兒院女孩打交道多年,照顧女孩更有經驗。
但又會產生其他問題。文化歸屬感、種族歧視什麼的……
不管怎樣,她的孩子,注定是時代的異類。如果異類的性彆為男,開局難度似乎沒那麼大……
但要真是男孩,沒有那麼多人生變故和曆史機遇,能長成蘇敏官那麼優秀嗎?可彆一代不如一代,那她可虧大了……
一車人繼續無語。黃鵠害羞,又沒完全聽懂,乾脆跑回座位上。。。。。。
但還是很沒出息地管他要了幾本簽名書,打算永久收藏。
給女孩子們找寄養家庭,不能像男孩那樣隨意。報名的家庭她一個個考察,確保中產以上,男主人正直善良,女主人家庭地位高,並且家裡一定要有女孩。
她提供的食宿補貼不如官費生的豐厚,因此女孩子們也得適當幫主人家乾點活,算是變相的勤工儉學。但她一再跟主人家強調,孩子們大部分時間要用來學習語言文化,不能把她們當女仆使。留學事務所人員會定期家訪,確保寄養家庭守約。
馬克·吐溫夫婦年輕,為了避嫌,她沒讓大文豪最心水的黃鵠住過來,而是挑了四個年紀最小的女孩,包括翡倫,密密囑咐一大堆,最後戀戀不舍地離開。
林玉嬋好羨慕這幾個小姑娘。有大文豪給她們指點英文哎!
林玉嬋笑著招呼:“我是她的監護人……您有事跟我說。”
“看在上帝的份上,我的老夥計,您看看現在的場合……”他壓低聲音,“這些事不會待會再說嗎?不過是幾個工人報案而已……他們經常謊話連篇,英文也蹩腳,也許是誤會……怎麼可能有強盜看上這些一貧如洗的工人……工地上也沒有輕便的貴重物品……”
終於,旅程過半之後,火車重新駛入了文明世界:農莊和小鎮點綴在一望無際的平原當中,車站也修得整潔高大起來,上車的乘客衣著更體麵,口音更“高級”。。在芝加哥換了一次車,然後緩緩往新英格蘭地方進發。
蘇敏官看都不用看,知道這姑娘肯定笑話他呢。避過人,輕聲笑道:“你如今是美國洪順堂的大股東,你要當龍頭也可以,規矩隨便改。”
林玉嬋十分感動地拒絕了。論領導幫會槍林彈雨,還是蘇敏官這個職業經理人比較合適。出錢反倒是最容易的。
不過在十九世紀旅行,不管在哪,土匪強盜都是標配。也不是什麼天塌下來的事兒。
幾個機靈的孩子已經一骨碌翻到座位底下。容閎和幾個教員也披上衣服,挨個讓孩子們趴地。
哢噠一聲,蘇敏官將左`輪槍填好彈,沉聲道:“匪徒人少,當是求財不害命。他們會去行李車廂和私人包廂,咱們彆出聲就行。”
林玉嬋窩在沙發角落,被他攬住,安撫地拍拍肩。她輕輕按住他持槍的手背。
她樂得上氣不接下氣,不知怎麼就停不住笑,比五歲小孩還沒出息。
“已經兩次了。你方才沒製止,嘻嘻,晚啦。”
第三次,讓蘇敏官在後麵推她,時速達到了恐怖的八公裡每小時。到了院子儘頭,完美刹車。
外頭的鄉親們在以各種姿勢摔跟頭,眉毛胡子上掛著雪粒追跑打鬨。同一時刻,散布在馬薩諸塞和康涅狄格各寄養家庭裡的中華學童,也在體驗他們人生的第一次滑雪,笑著和他們的新MomandDad擁成一團。
蘇敏官想了想,便打消了將它丟掉的念頭,複裝回包裡。
他忽然又問:“今天幾號?”
聖誕節過後一天。但按他的思路,問的是農曆。這就沒法脫口而出了,在美國呆了幾個月,用的都是西曆,舊曆早忘了。
林玉嬋懶得算,於是回:“不用記。”
但願她將來忘記結婚紀念日,彆被他揪小辮子。
馬車拐上另一條路。一塊漆黑的石頭從積雪裡冒出頭。那是康涅狄格州和馬薩諸塞州的界碑。上頭被人放了個聖誕花環,一半埋在雪中。
“那你……你一個人……你現在這樣……”
她和蘇敏官商議過後,一致認為“過年”的儀式可以暫緩。阿羨一條命比養胎更要緊。
正值冬季農閒,聖誕·弗裡曼於是從開洛克農場請假,來照顧林玉嬋的起居事宜,乾點粗活重活。蘇敏官對這黑大個兒十分放心。
正巧農場主開洛克先生和家眷也在。林玉嬋笑著招呼:“多謝你們啦!弗裡曼一個頂三個,我可要忍不住給她加薪啦!”
容閎忽然發現這家人他也認識,笑嗬嗬地去敬酒。
“哈哈,開洛克先生,上次分彆還是在橄欖球賽場上,歲月催人老哇……這是你的夫人?國色天香。這是你的女兒?哇,長這麼大啦……哈哈,我還單身,慚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