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提著大包小包離開十三行,像一對普通的小情侶遊客一樣,信步踱在街頭。
廣州老城的街巷排布,從近代開始就基本上沒變化。蘇敏官方向感很強,在刻意過濾掉街道兩旁的陌生風景後,腳下的每一條小徑,對他來說都是曾經走過的路。
“這裡是紅姑的院子,”他像解謎一樣,興奮地小聲辨認,“這裡是兩家煙館,我記得後來有一家搞來了印度精煉的煙土,就把另一家擠垮了……啊,阿妹,咱們在這裡吃過茶……”
林玉嬋已經目瞪口呆。這些地方她自己都未必能認出來……
她隨手指一處,“這裡呢?”
“賣醬菜的。是個天地會秘密據點,”蘇敏官笑容滿麵,告訴她,“有個地道直通廣東會堂……”
林玉嬋誇張地“哇”一聲,笑道:“早不告訴我!”
不覺跨上一座小橋。蘇敏官驀地止步。
一個穿製服的……巡捕,來者不善地朝他走近,伸出一隻手掌,做了個止步的手勢。
他一言不發,拉過林玉嬋手腕,轉身就走。
林玉嬋莫名其妙,回頭問那保安:“阿叔,怎麼了?”
保安和藹可親地告訴她:“這橋的欄杆剛漆過,彆離太近哦。”
林玉嬋點點頭,追上蘇敏官,一把拖住他。
“小白莫慌,”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沙麵島如今不是租界,可以隨便進!”
他住步回頭。
橋對岸,整齊森嚴的洋樓林立,一如當年。幾個年輕的歐美男女穿梭其中,舉著啤酒罐大聲說笑。
沙麵租界。若非其中的仆役和隨員,尋常中國人從來不許接近半步。
他微微困惑,重複她的話:“可以隨便進?”
從他記事起,沙麵島就是洋人的天下。一直長到二十多歲,認知裡從來都是“有洋人的地方就有租界,中國人限製入內”,這才是社會常態。
平生隻有一次他去過沙麵島。那是被官兵追得走投無路時,傷痕累累地從水道潛了進去,並且在巡捕發現之前,離開了島麵。上頭什麼樣,他一概沒見過。
但是如今……果然,高高的柵欄都拆掉了。也沒看到巡捕崗哨。
“全國所有的租界都早就收回了。如今中國的土地,中國擁有全部主權。”林玉嬋一本正經,給他科普這個遲來的常識,“去看看。”
一邊說一邊拉著他跑,很不拿自己當外人地跳上了昔日的禁地。
“來看英國領事館!”她大聲招呼,“那邊是法國巡捕房……哎呀,旗昌洋行舊址,哈哈哈……”
蘇敏官聽到“旗昌洋行”,笑容舒展,幸災樂禍地跟著她跑了過去。
許多洋樓建於十九二十世紀之交,比蘇敏官記憶中的更加氣派高大。然而也一個個掛上了保護建築的牌子,遺憾不能進去參觀。
不過,單單在那入口樓梯處徘徊幾步,坐下來小憩片刻,都是當年大清百姓無法想象的送命場麵。
當年在此處耀武揚威的體麵洋人,如今化成了街頭雕塑,被好奇的本地小孩摸得鋥亮。
街心公園裡鮮花繁盛,明黃色的自行車穿梭其間。小資風情的咖啡館外氣球飄蕩。白紗飛舞,幾對新人在取景拍婚紗。
兩人肩並肩坐在草地上,剛剪過的草坪散發出清新的香味。
蘇敏官眺望珠江水,心思放空的呆了許久。林玉嬋悄悄給他的側影拍照。
方才看到的那幾個年輕外國遊客遊玩至此,聽他們講話,原來是留學生。幾個人似乎是走累了,商量去咖啡館吃個簡餐。看到門口菜單價格,又皺著眉頭轉身,商量著去上下九吃雲吞麵。
蘇敏官忍笑,嘴角輕微一抽。他從小到大就沒見過這麼窮酸的洋人。
林玉嬋拉他起來:“走,咱們去喝咖啡吃意麵,饞他們。”
他摟住她,輕聲央求:“我也想吃雲吞麵。”
一是他不太喜歡喝咖啡。二是隨便一瞟,下午茶套餐128一位,夠買一百斤細鹽了。阿妹如今普通學生一個,用不著跟他逞闊氣。
林玉嬋樂了。要吃廣式傳統小吃還不容易,她最知道該去哪兒。
“上下九如今是商業步行街,”林玉嬋提醒,“現在控製人流,彆忘了在入口測體溫。”
晚清時期,十三行衰落之後,上下九成為新的商業中心。但是以前的外貿旺鋪、書院、西關大屋,慢慢被更平民化的騎樓、竹筒屋所取代,建國後多次變遷,如今進駐的鋪子都是些小食肆和平價商店。
果然,蘇敏官抬頭細看,街道布局依稀如舊,隻是鋪子裡賣的東西,他多半都不認得了。
昔日茶貨大鱷德豐行的位置,如今麵目全非,拆分成三家鋪子,分彆賣雲吞麵、老西關拉腸和爆珠奶茶。
蘇敏官有點困惑,再次請教林玉嬋:“廣州還有大宗茶貨出口商行麼?”
這題林玉嬋會答。回到現代後特地查過相關行業信息。
“中國依然在大量出口茶葉。去年的出口額大約30餘萬噸。由於疫情原因,還比以往少三成。”她說,“不過廣州也不是唯一的通商口岸,也沒有壟斷商戶,任何企業隻要辦好進出口手續,就能從任何口岸出口茶葉。所以在這裡看不到大型茶行了。”
蘇敏官眉梢一動,低聲確認:“如今有幾個開埠港口?”
林玉嬋微微一笑,劃開手機,打開中國海關總署的網站。
“截止到2016年,中國共有正式對外開放的國家級口岸305個。其中水運口岸137個,包括沿海和內河;航空口岸73個,鐵路口岸20個,公路口岸75個……”
她笑盈盈熄滅手機:“就不給你一一數啦。”
蘇敏官的神色凝固了好半天,烏黑的眼眸裡閃過一絲憤慨。
“為什麼還……”
他深呼吸,有點艱難地猜測:“是對特定國家開放,還是利益均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