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嬋突然想起什麼,心中啪的炸亮一個小燈泡。
“走,出去玩。”
*
“廣州七十二行總商會舊址”。
西堤碼頭對岸的海珠島上,一座不太起眼的小小騎樓門口,低調地豎著這麼個白底黑字的木牌。
參觀免費。裡麵主要就是幾塊展板,說明這是廣州最早的商業行會之一,曾為當地商人提供價格訊息、以及開會調解的場所,還曾參與過資助實業、倡導國貨、募捐賑濟等活動。1910年,因窩藏革命黨,被清政府關閉查封,後來一直作為倉庫和民房。近年改造時,發現天平、秤砣、錢幣、算盤、以及革命先輩藏匿的槍支子彈等文物,於是區政府撥款整修,將其辟為小博物館及愛國主義教育基地。
蘇敏官迅速掃完展覽內容,淡淡道:“沒聽說過這個商會。”
林玉嬋微笑。
現在的他當然沒聽說過啦。那是上海義興商會做大以後,在廣州地區開辦的分支。隨著電報的普及和蘇伊士運河的開通,獲取信息的難度降低,商會“傳遞情報”的功能減弱,更多地承擔了聯誼和調解的責任。而在她卸任董事、蘇敏官流亡美國之後,商會名稱也幾次更改。這個“七十二行總商會”,約莫是光緒末年才改的名號。
她還在捋時間線,忽然,蘇敏官攥緊她的手。
“不要告訴我。”他低聲說。
林玉嬋也低聲問:“你猜到了?”
他眼睫輕閃,嘴角揚著似有似無的笑意,故意搖搖頭。
“還有沒有這樣的地方?”
對他來說,未來還有無限的可能。他寧可自己一塊一塊地拚圖,從碎片裡尋找模糊的希望,也不願讓彆人把現成的藍圖鋪到自己眼前,告訴他該邁哪條腿。
林玉嬋花了幾分鐘,理解他的心思。
“那得買張票去上海。”她離開博物館,順手掃碼,往他手裡塞一杯玫瑰鹽奶蓋抹茶,笑道,“那裡肯定到處都是似曾相識的東西。”
蘇敏官對這個提議很感興趣,問她:“路上要幾天?”
林玉嬋抿嘴笑,讓他猜。
蘇敏官輕輕白她一眼,不太熟練地打開手機,使用萬能的搜索。
不過搜了十分鐘,他的表情逐漸焦躁,終於端不住,向她請教。
“怎麼所有碼頭都沒有客船?”
林玉嬋撲哧一聲,抱著他笑得花枝亂顫。
“因為大家嫌坐船太慢,”她打開12306中國鐵路網,“寧願走陸路。”
蘇敏官盯著那一串串密碼似的數字,心頭默默換算,眉尖擰起來。
“你沒看錯。”林玉嬋教他看時刻表,“廣州南到上海虹橋,最快6小時38分鐘,當日即到。不過票價比較貴,二等座要800元。如果你要省錢,也可以選擇在硬座上呆20小時,車票隻要200不到。”
蘇敏官依舊不肯相信,指著時刻表上唯一一班K字頭,輕聲問:“最慢的車,20個小時到上海?”
他從上海車馬勞頓的出發,20個小時頂多到蘇州!
“或者飛過去。”
林玉嬋又打開某航空公司官網,繼續暴擊。
“咦,要兩個半鐘頭誒。比我想的慢……”
她很機靈地打住不說,不暴露自己也沒坐過飛機的事實。
蘇敏官:“……”
他喝一大口奶茶壓驚。船運業沒前途了。以後搞個義興航空。
林玉嬋蠱惑他:“想不想坐飛機去上海呀?”
蘇敏官繼續喝奶茶,一不小心,紙吸管咬壞了,心不在焉地丟掉。
也不知飛機的原理是什麼樣。肉身凡胎如何能吃得消。
他從來不怕嘗試新事物。西洋輪船第一個買,不怕那怪物把他吞了。
可是……要他飛上天,把命運交給一架騰空的鐵籠子——關鍵還不是自己駕駛,竄上跳下全都是彆人說了算。這有點超出他的接受能力。
但他也不好意思說不敢,於是顧左右而言他,說廣州還沒熟悉呢,不急著出遠門。
林玉嬋笑出眼淚,抱著他親了又親。他肯定不會想到,那個舊時代的蘇敏官,頭一次看到飛機升空時的興奮勁兒。一把年紀了非要自己上天,駕著馮如的雙翼飛機圍著舊金山海灣繞了一圈,下來的時候腿都軟了,一頭栽進她懷裡……
輕微的花香氣襲來。柵欄圍牆後麵一座小花園,荷花開得正盛,白色花瓣尖上一抹紅,嬌媚而顯眼。漫天荷葉卷著水波,送來一陣陣清甜的風。
蘇敏官忽然一怔,扭頭看那一池荷花。
“這是嶺南戲劇博物館。”林玉嬋介紹,“裡麵有個大戲台,還有花園。不過肯定比不上你小時候看過的……”
她說著說著,看到他眼中一瞬間的恍惚神色,突然心頭巨震,跑到博物館售票處,找到介紹展牌。
嶺南戲劇博物館,原本是嶺南名園蘇家花園的一部分。清朝嘉慶年間,蘇氏富商在此購地百畝,開祠建宅,建成嶺南第一名園。鹹豐年間,蘇氏後人破產獲罪,該園充公後被分拆出售,民國後遺跡多不存。唯有清代嶺南風格三層大戲台一座,連同周邊花園,是不可多得的實體文物,如今辟為博物館,旨在弘揚粵劇文化……
林玉嬋屏住呼吸,好像有一根針戳破薄膜,打通了古今,心中充滿了奇異之感。
她猛地回頭。蘇敏官眼中克製著驚訝,冷淡地笑道:“是我家。怎麼還要收門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