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今日小鳳鬨了這麼一遭,眼下對林玉嬋說一不二,是最好的人選。
小鳳看看自己新得的香雲紗,覺得這要求也不過分。還以為她要把那匹布要走呢。
“可以可以。”小鳳說完,又自作聰明地加一句:“納鞋底子你也不會吧?你穿這麼大鞋,是很難做。我可以教你。”
這林玉嬋倒沒想過,莞爾一笑:“我手笨嘛。”
“第三,”林玉嬋提出最後一個要求,努力顯得漫不經心,“你知不知道,咱們的賣身契,平時都放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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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喪期”輕描淡寫地過去了。茶行很快重新開張。
林玉嬋繼續在鋪子裡當牛做馬,每天挨罵挨巴掌,也沒工錢拿。
她心裡不住盤算:怎麼才能自己掙點錢呢……
那邊寇來財正跟賬房詹先生報賬,聒聒噪噪纏夾不清。詹先生出奇的耐心,一點點核對。
冷不防林玉嬋幽幽來一句。
“你又忘算利息了。上次不是說好的月息八厘五,從走賬的那天起是三個月,應該減去一百八十兩銀子。”
寇來財當時就漲紅了臉,“我……我沒……我正要……”
掄胳膊就打她。林玉嬋飛快躲到櫃台後麵。
詹先生轉著筆,好脾氣地輕聲斥道:“不要顯擺啦,我們正要算啦!”
說著龍飛鳳舞地把那一百八十兩記到了紙麵上。
林玉嬋躲過寇來財的大熊掌,臉朝著王全的方向,拖長了聲音道:“哎呀我算錯了,應該是一百七十兩。”
也就是初中數學。她已經熟悉了近代的貨幣換算和表達方式,算數結果信手拈來。詹先生腦子再好,比不過她這個剛在高考戰場裡奮戰過的解題機器。
她就是要顯擺,要拔尖,要攪亂這一潭死水。
詹先生平素對她頗有回護,這時候也隻好得罪一下。
詹先生剛寫完“八”字的捺,筆尖凝固了。
其實本來他自己可以算對的,奈何這妹仔“多管閒事”從來沒給過錯數。詹先生被她無理打斷,一個疏忽間竟然被她牽著鼻子走,聽到那“一百八十兩”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順手就寫上了。
氣得胡子都翹了起來,翹成個十點十分,忿忿道:“八妹,我們收留你,不是叫你日日搗亂的!”
王全王掌櫃這次卻沒有像往常一樣,順勢把林玉嬋斥責一番。他背著手,將賬簿檢查幾眼,黑了臉,揪過寇來財打了一巴掌。
“撲街!”掌櫃的發怒了,“腦子連一個女的都不如,我花錢養著你們何用?還有臉怨彆人?我告訴你們,再被這妹仔比下去,這個月的虧損通通扣在你們頭上!”
寇來財敢怒不敢言地瞪了一眼林玉嬋,默默轉身乾活。
他這兩日魂不守舍,因為發現自己藏在貨架底下的散碎銀子居然好像少了一部分,生怕是有人發現他的“貪汙”行徑,但又不見掌櫃的責罰,於是他安慰自己,覺得也許是滾落更深處了,哪天趁沒人時用心找找。
王全轉身又訓林玉嬋:“彆得意!以後他們算錯賬了,你也一塊罰!”
林玉嬋眼睛一亮,微笑道:“掌櫃的讓我做審計?”
王全不知道“審計”什麼意思,但也看出這丫頭沒安好心,瞪她一眼,照腦門丟給她一個錫皮罐子。
林玉嬋手快接過,“樣茶?”
王全給她派了個跑腿的活計:“你不是認識那個蘇少爺嗎?這個給他送過去。”
林玉嬋立刻順杆子爬:“這是讓我做通事?”
沒等王全反駁,她搶著叫道:“好嘞!”
然後抱起罐子就跑出門,把王全的咒罵甩在身後。
那隻被她喂肥的流浪狗屁顛屁顛地跟在她後麵。
等跑出了三條街外,林玉嬋才意識到一件顯而易見的事。
……蘇少爺在哪?
在新城五仙門附近的灘塗空地上,豎著幾根高高的木杆,每根杆上都掛著一個凝著黑血的人頭。
最中間的一顆人頭格外顯眼。他長得凶神惡煞,絡腮胡子裡浸滿凝固的黑血,根根如刺。粗得嚇人的辮子垂在空中,被風吹得緩緩飄蕩。
這就是林玉嬋睜眼之後看到的第一個……
“人”。
她盯著那顆人頭看了很久。
並非她有什麼變態的愛好。實在是因為她自己也死掉了七八分,躺在滿地塵沙裡,眼珠和脖子都轉不太動,一睜眼就跟那顆人頭深情對視。
掛著人頭的木杆上,飄著一條破舊的白布,上書幾個黑大字,昭告著此人的身份。
“天地會匪首金蘭鶴”。
林玉嬋意識渙散地想:“有這種名字的不應該是世外高人嗎?怎麼這麼容易死……”
她渾身忽冷忽熱,喘一口氣用去半條命的力氣。三魂七魄都在空中飄著,在金蘭鶴金大俠的注視下,昏一會兒,醒一會兒。
這具軀體的主人大概已經趕著去投胎了。她不超過十五歲,頭發稀黃散亂,瘦得皮包骨,衣衫破爛,露出細骨伶仃的手肘和腳踝。
破碎的記憶像風中落葉,在她腦海裡胡亂翻飛,想抓又抓不住。
自己還是在廣州城,但卻又不是她記憶中的廣州。人們說話的口音她也聽得懂。她記起一些麵目模糊的人,也許是家人……
但關於這個社會和時代沒有更多的信息了。原主的一生大概過得渾渾噩噩,除了吃飯穿衣沒有彆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