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敏官打斷:“我要親眼看你們炒茶。”
王全:“這……”
毛茶是茶販從鄉下收來的,質量高低一覽無餘,賣到哪個茶行的價錢都不會差太多。但洋人喝的是精製茶,需要茶行專門雇人精煉。
這裡麵的學問就大了。火候、容器、篩檢方式稍有差彆,精製出來的茶葉就是天壤之彆。
德豐行販茶的競爭力所在,便是收羅了一批十三行時代的老師傅,自己養著,專司其事,精製茶葉的過程也從不向外界透露。
更彆提,洋人也是人以群分。就說飲茶,英國人有英國人的喜好,俄國人有俄國人的喜好。就連那英國人之間,也分什麼蘇格蘭、倫敦、威爾士……德豐行的製茶師傅們對此都輕車熟路,總能拿出最對洋人口味的貨品。
王全搖搖頭,笑道:“這少爺您就不知道了。敝號製茶之術嚴格保密。去年阿薩姆公司曾出了天價銀子,我們老爺都不曾鬆口分毫。您看……”
他覷了覷蘇敏官的臉色。年輕人在廣州商界混生活,初生牛犢不怕虎,亂提要求亂壓價,他見得多了,並不以為忤。
他給個台階:“……要不,每一步製出來的樣茶,小的讓人送去給您過目?”
蘇敏官權衡了一下,點點頭。
“那好。”他指指林玉嬋,“下次還讓她接待。”
這是把她當茶行夥計了。十三行時代傳下來的通例,每個客戶都指派一個單獨的夥計全程接待,喚作通事——若是尊貴大客,就由掌櫃的親自跟從——若生意談成,通事自有提成。若不幸搞黃了單子,諸如茶水果子之類的前期支出也由通事自掏腰包。
王全無可奈何,給了林玉嬋一記白眼,隨後笑模笑樣地把蘇敏官送出去。
“回見回見,少爺下次再來,派人提前說一聲。”
*
王全回到店麵,低聲命令一個夥計:“去查查那個蘇少爺,是不是洋人派來探咱們底細的。”
他拉住王全,悄悄說:“一個普普通通細路女,何至於如此作踐?把她晾一邊就行啦,莫欺負人。”
王全皮笑肉不笑:“先生心軟,可不知這妹仔心腸歹毒,不整治一下,她把我們當猴耍!”
詹先生隻好無話。倉庫裡的夥計們慣會看掌櫃的臉色,沒過多久,就十分不見外地開始使喚她乾活。
……
又過了一個鐘頭,林玉嬋受不了了。
她輕輕將後門推個小縫,“哎,掌櫃的……”
她馬上住嘴。
櫃台外麵立著個客人,涼帽掀開一個簷,斯斯文文的一雙眼睛,手背上隱約幾道愈合中的血痕。
客人年紀輕,王全顯然沒太把他放在眼裡,嘴上掛著敷衍的微笑,說道:“……不過小人話說在前麵,我們德豐行眼下隻做大宗買賣、洋人生意,這是十三行傳下來的規矩……”
“十三行的規矩?十三行的徒子徒孫也未免太多了。”那客人輕聲笑了笑,問:“掌櫃的,你認識我嗎?”
王全有些不快,但依然笑著回答:“小人怎麼會認得……咦,等等……你不是……不對不對……”
他摘下眼鏡,用袖口使勁擦了擦,神色轉為驚詫。
客人提醒他:“我和家父長得很像。”
王全倒吸一口氣,急揮手讓夥計們走開,難以置信地輕聲開口。
“你是蘇敏官蘇老爺……不對不對,蘇老爺不是、那個……”
“全家流放伊犁,在十三行裡除名了。”客人半眯著眼,好像在嘮家常,“可我當時還小,尚不到入刑的年紀。”
王全已經完全收起了敷衍之色,腰也不由自主躬了起來,輕聲問道:“蘇……蘇少爺今日來訪,有何貴乾?”
“怕什麼,我又不是來討債的。”客人笑道,“跟你做生意不成嗎?”
王全腰板略略挺直了些,回複了官腔:“本行如今隻和洋人做大宗生意,敢問蘇少爺是代哪個洋行來詢價的?”
“Jardiheson,”蘇敏官不溫不火地說,“或者叫……怡和。”
*
看到蘇敏官的第一眼,林玉嬋以為自己認錯人了。
然而他說了幾句話,她就意識到,眼前這位裝逼裝過頭的蘇少爺,跟前一天那個戴枷示眾的可憐蟲蘇敏官,的確是一個人。
渣甸大班所言不虛。蘇敏官失蹤數日,留下不少待辦的生意,以至於他枷傷還沒好,就馬不停蹄地上崗複工,顯然是KPI催的。
王全殷勤地打開櫃台小門,他從容走進,坐在櫃台對側。
*
德豐行所在的位置是珠江北岸的一條繁華大街。商鋪的大門並不開在臨街,而是退於一條五尺來寬的走廊之後。商鋪之間的走廊互相貫通,使行人不至於暴曬於街道,又能從容地選購店鋪櫥窗內的物品。
鋪麵不寬,然而縱深極長,院落套著院落,層次分明,極具美感。
這是從南洋傳來的建築形態,頗似近代廣州騎樓的雛形。
此時天氣炎熱,德豐商鋪內因著有外廊蔭涼相隔,卻是涼爽宜人。
王全王掌櫃叫人奉茶,擺出一副久彆重逢的模樣,和蘇少爺套近乎。
“多年未見,沒想到蘇少爺已是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實在是……實在是極好,極好。如今蘇少爺在怡和洋行高就,可謂東山再起,令尊泉下有知,定然欣慰……”
蘇敏官嘴角微微一勾,微笑道:“當初我家抄家,掌櫃的隻是看個熱鬨,沒跟著砸我家一桌一椅,在下十分領情。”
王全細品品,覺得他這話有點陰陽怪氣,又不像是尋仇,不知如何應對,隻好賠笑轉移話題:“少爺今日真是代怡和而來?”
怡和是老牌洋行,當初一口通商之時,它隻和十三行裡的頂尖行商做生意。如今十三行沒了,怡和對貿易夥伴依舊挑剔得緊,像德豐行這種新貴,它向來是看不上眼的。
今日突然派人造訪,王全驚喜之下,不敢儘信。
啪的一聲,一張名帖拍在櫃台上。那紙上印著個氣派的徽章:兩條龍托著一張對角線交叉的旗,旗下龍飛鳳舞地纏繞著J和M兩個英文字符。周圍水波流動,很是氣派。
林玉嬋忽然認出認出這個徽章。她在教堂裡見過印著這徽章的信。
王全顯然也識得這個商標,登時肅然起敬。
名帖後麵還附著一封信,信上的字花裡胡哨,全是洋文。
王全雖然也能講些“拷乜除”、“溫拖夫裡”的白鴿英文,但密密麻麻的蝌蚪字排在一塊兒,就有心無力了。雖然看不懂,但也能推想得到,大概是洋商委托買辦前來收購茶葉之類的信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