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兩個黃鼠狼。”小崽指了指牆角的小木箱。
那是兩隻小鼬的新家。
四四方方的小箱子,箱底鋪著乾木屑,旁邊堆著柴禾,側麵有個橢圓形的洞。
是司南昨天晚上搭床的時候“順便”做的——他堅持認為是“順便”,打死也不肯承認願意收留那隻“偷蛋賊”。美其名曰,看在它老婆的麵子上讓它借助兩天,生完崽就趕走。
沒承想,一大早起來就看到門口放了三隻“住宿費”,看到司南出來,小黑鼬還吱吱叫著提醒他。
司南非常有涵養地保持微笑,轉頭就把死老鼠鏟到茅坑裡了。
彆說,自從有了這對小東西,草棚裡一隻老鼠都沒有了,司南再也不用為食品安全問題發愁。
“不是黃鼠狼,是白鼬。”他拉著小崽的手,和他一起蹲在箱子旁,“你看,一黑一白,毛絨絨的,喜歡嗎?”
小崽點點小腦袋,軟軟地問:“可以吃嗎?”
司南:……
“要吃黃鼠狼肉嗎?我去殺。”槐樹從屋裡探出頭。
司南:……
孩子們,真的,咱們現在不缺肉吃。
特殊又忙碌的一個早晨很快就過去了,臨近晌午,司南騎著三輪去出攤。
今天,兩輛小三輪都騎出來了。
司南騎的是官家禦賜的小新車,有鏈條,有踏板,完全就是現代版人力三輪車的模樣,車鬥裡放著出攤的家什。
槐樹穿著高蹺鞋,騎著原來那輛“滑步車”,雙腿往後一蹬,車子嗖嗖地往前躥。
車鬥裡坐著一排小豆丁,個個梳著利落的丸子頭,穿著新衣裳,眼神怯怯的,卻又帶著光。
一行人出現在州橋邊,擺攤的、嘮嗑的、過路的紛紛往這邊瞅。
包子小哥一驚一乍,“天爺爺!乍一看都沒認出來,怎麼娃娃們一個個竟變了個人似的?”
司南笑嗬嗬道:“說說看,哪兒不一樣了?”
“洗澡了,小臉蛋乾淨了,頭發梳上去了……還有這衣裳,都是新的吧?嘖嘖,一看就是好料子。”
司南笑著點點頭。
其實,孩子們最大的變化不是頭發或衣服,而是心態。對未來有盼頭了,人就有生機了,精氣神就從舉手投足間透出來了。
對麵的攤子是位賣梳子的婦人,話不多,經常耷拉著眼睛,從不與人對視。司南和梳子和頭繩就是從她攤上買的。
今天,她難得主動搭話:“司小哥是個好心人。”
司南一邊做活一邊笑著回道:“好人有好報,不是嗎?”
婦人搖搖頭,“我看不儘然。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街上來來往往這些人,你看那活得風生水起的,哪一個是良善之輩?”
司南手上一頓,不由看了她一眼,繼而笑笑,說:“我一個擺小攤的,要什麼風生水起?於己,無愧於心,於人,力所能及,就夠了。”
婦人低著頭,慢吞吞地擺起了梳子,不再多言。
包子小哥湊過來,朝司南豎起大拇指,“我覺得吧,你說得特彆有道理,雖然……聽不太懂。”
司南微微一笑。
賣梳子的婦人卻聽懂了。
今天生意不算忙。
滿庭芳和東西兩個瓦子都沒點餐,槐樹騎著小三輪把一心書塾的十份送完,就留在攤子上幫著劈柴刷碗。
孩子們沒回到橋洞,也沒四處跑著撿柴禾,司南囑咐他們這幾天不要走遠,他們就乖乖地守在他身邊,一下都不亂走。
大黃狗甩著尾巴跑過來,孩子們舉著小棍逗它,小臉難得帶上笑模樣。
不知誰急急地噓了一聲,長街上靜了一瞬。
一個身穿月白色長衫、戴著文士方巾的人緩緩走來,麵容清俊可親,氣質溫文爾雅,像個讀書人。
卻又不是。
槐樹見到他的一瞬間,臉都白了。幾個小的也立即停止玩耍,戰戰兢兢地縮在槐樹身後。
司南挑了挑眉,什麼來頭?
瞧這架勢,怎麼比他家小玄玄還嚇人?
白夜款款走來,未語先笑,“想來,這位便是賣火鍋的司郎君吧?”
司南勾了勾唇,氣勢絲毫不弱,“兄台莫非就是我家槐樹常常掛在嘴邊的白先生?”
白夜微詫,顯然沒料到司南會一眼認出他的身份。
很快又露出笑意,“不知槐樹都說了什麼,可會給司兄留下不好的印象?”
“誇你。”司南微笑。
白夜的視線在槐樹身上轉了一圈,語氣溫和:“那就好。”
槐樹汗都下來了。
他覺得白夜不錯,那也是和花鬼對比。實際上,掌握著無憂洞一半勢力的人,怎麼可能是善茬?
他不怕花鬼,是因為花鬼管不到他頭上,白夜卻是他的頂頭老大。無憂洞存在一天,他就不可能徹底脫離白夜的掌控。
“有段日子沒見了。”白夜拿扇柄輕輕拍著他的肩。
槐樹僵硬地執起手,恭恭敬敬道:“白爺近來沒有命令,小子不敢前去打擾。”
白夜微微一笑,“彆緊張,不過是隨口一說。”
槐樹頭垂得更低。
司南皺眉。
自己護了這麼久的孩子,被人嚇成這樣,他可不樂意。
他扯了個凳子,往白夜跟前一放,笑嗬嗬道:“白先生,這人來人往的,還是坐著說吧!”
“多謝。”白夜目光一轉,笑得親切。
“客氣了。”司南繼續忙碌著,並沒有特意招待白夜。
白夜也沒說什麼,就像尋常客人一樣點了份小火鍋,偶爾開口問一兩句話,舉止得體又親切。
小火鍋做好,他像孩子們一樣,把碗放在石墩上,不緊不慢地吃完了。然後拿帕子擦了擦手,付完錢,轉身離開。
臨走,有意無意地瞧了眼對麵的梳子攤,白夜腳下一頓,信步走了過去。
“大嫂,這梳子怎麼賣?”
婦人頓了片刻,才道:“你問的是哪把?”
白夜詫異,“價錢不一樣嗎?”
婦人聲音微沉,“用料不同,做工不同,價錢怎麼可能一樣?”
“原來如此。”白夜微微一笑,“有沒有桃木的?”
婦人扔給他一把,“這個就是。”
“就要桃木的。”白夜輕聲道,“辟邪。”
看似尋常的對話,並沒有引起旁人的注意。司南卻覺得不太對勁,不著痕跡地看向婦人。
白夜走後,婦人似乎顯得心神不寧,隻是掩飾得很好,要不是他有意去看,還真發現不了。
司南留了個心眼,想著回頭給唐玄提個醒。
這兩天,州橋邊的氣氛很不對勁。
沿街三個瓦子全都冷冷清清,原先窩在橋洞下的混混乞兒也沒了蹤影。攤販少了幾個,包括小吃車對麵那個賣梳子的婦人。
包子小哥湊過來,神秘兮兮地說:“你有沒有發現不對勁?要出大事了!”
司南表現出好奇的模樣,“說說,出什麼大事?”
包子小哥聲音壓低:“開封府的包大人發怒了,揚言要鏟除惡匪。我想八成是真的。你看,中旬都快過完了,也沒見人來那啥……”
包子小哥撮了撮手指。
“不光咱們這邊,聽我老鄉說,禦街、東京碼頭、大相國寺都沒人管了,聽說全都被頭頭叫回去,準備對付官府。”
包子小哥搖搖頭,“這回,就盼著包大人厲害些,把那賊窩連根拔起。”
包子小哥盼著官府清匪,司南卻在擔心唐玄。
他說再忙都會見司南,真就每天抽空來見。
昨天過來了一下,小火鍋都沒來得及吃就匆匆走了。雖然特意換過衣裳,司南卻沒錯過他鞋底的血跡。
無憂洞中成百上千的亡命之徒,靠著他們那幾個人手,就算再有本事,恐怕也會有所不及。
人人皆知唐玄擅用箭,適合遠攻。若賊人利用這一點,把他拖到洞底或窄巷怎麼辦?
司南越想越擔心。
客人要了一份魚鍋,司南沒留神,竟做成了羊肉鍋。反應過來,連忙道歉:“您稍後,我再給您煮一份,這份就算送您的。”
對方見他態度這麼好,擺擺手,沒說什麼。
司南心神不寧,滾湯的砂鍋,手套都沒戴就要伸手抓。
腕上握過來一隻手,骨節分明,修長有力,“不怕燙?”
司南猛地抬頭,“你……”
有沒有受傷?
眼圈怎麼這麼黑?
是不是很辛苦?
要問的話有很多,最後隻合成一句:“可還好?”
唐玄垂著眼,濃黑的眼底似乎壓抑著悲傷,“不太好。”
司南心頭一酸。
他什麼都沒說,隻重重握了握唐玄的手。
司南舀出小火鍋,交給客人,然後用最快的速度把攤子收拾好,和唐玄一起回家了。
兩個人一個騎著三輪一個跨著馬,一路上誰都沒開口。直到進了司家小院,司南才轉過身,拉著唐玄上下檢查。
很好,沒有血跡,也看不到明顯的傷口。
頓時鬆了口氣。
唐玄看上去很疲憊。
比疲憊更令人擔憂的是他眼底的情緒。
從第一次見麵,這個人就是淡然的,篤定的,雖然冷冷冰冰、不言不語,那份自信和從容卻是十幾二十年的優越生活浸出來的。
今天,似乎有些不一樣了。
司南沒有多問,隻是把他推到浴室裡,讓他洗了個溫水澡。
他這次過來衣裳都沒換,袖口一大片血跡,把那身好看的紅衣服都弄臟了。
唐玄很聽話,讓洗澡就洗澡,讓換衣裳就換衣裳。恰好,他上次過來“不小心”落了兩件衣服在司南屋裡,從裡到外都有。
司南洗好了收起來,這次剛好用上。
趁著他洗澡的工夫,司南做了一碗麵。
拉得極細的麵條,配著高湯,撒上一把小青菜,臥著一個荷包蛋,點上兩滴香油、一勺米醋,暖騰騰的霧氣模糊了臉上的表情,也軟化了心底的情緒。
唐玄不聲不響吃著麵。
若是以往,司南早就巴拉巴拉講東講西了,今天他卻異常沉默,隻安安靜靜陪著他。
孩子們待在屋子裡,沒有打擾他們。
直到一碗麵吃完,唐玄才垂著眼,緩緩開口:“我今天殺了人,很多個。救下一個同僚,他的手被賊人砍斷了,血濺到我身上,是熱的。他剛剛成親,比我還小兩歲。”
聽著同僚痛苦的嘶吼,唐玄渾身的血液都沸騰了,他拉開弓,連取三十條性命,包括那個把他們騙到窄巷的孩子。
那是一個看起來隻有十歲左右的少年。
射出那一箭的時候,他是閉著眼的。
人人都說燕郡王百步穿楊、箭法無雙,其實,他從來沒殺過人。今天,是第一次。
真正的一箭封喉,血濺當場。
這種感覺並不好。
唐玄說得很慢,斷斷續續。
司南認真地聽著,不催促,不插嘴。
在一個人經曆蛻變的時候,一切勸慰都顯得蒼白無力。
他隻是張開手臂,輕輕說:“要抱一下嗎?”
唐玄像個孩子那樣點點頭,“要抱一下。”
然後,司南就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