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一小坐在石桌邊,皆是腰板挺直、神情嚴肅,中間放著一本翻開的《論語》,一個講一個聽。
講的那個聲音淳厚,娓娓道來;聽的那個認認真真,偶爾用萌萌的小奶音應一聲“是”。
每當這時候,司南都會托著腮幫子坐在灶台前,一臉夢幻地想著——
老婆孩子熱炕頭說的就是這個吧!
幸福的大總攻之路正在朝自己逛奔!
啊……
說回火鍋店。
趙興履行承諾,帶著趙德來店裡請客。
皇城司的親從官、親事官們都來了,壁壘分明地分坐成兩個陣營。
一個陣營明顯聽唐玄的指揮,進了門對司南客客氣氣,一口一個小東家。
另一個陣營儼然是趙興的人,表情略矛盾,明明對火鍋店很好奇,卻又努力壓抑著,非常表現出一副拽拽的樣子。
趙興在司南這裡吃過虧,這次打定了主意,無論他的火鍋什麼味道,他都會一口咬定難吃,狠狠地報複司南。
因此,剛一進門,趙興就像頭小鬥牛似的,瞪大眼睛盯著司南。
司南毫不客氣地笑出聲。
趙興更氣了。
相比之下,趙德反而表現得很平靜,隻安安靜靜跟在趙興身後,仿佛這件事跟他沒關係似的。
司南挑了挑眉,段位還挺高。
有本事結賬的時候也讓趙興來。
來的都是客,如果他們就這樣老老實實吃完,老老實實付錢走人,司南保證全程客客氣氣。
愣是有人要作妖。
來的是從前皇城司的同僚,鐘疆送完餐,特意快馬趕回來,為的就是跟大夥打個招呼,沒想到,竟引來趙德一通諷刺。
“怎麼,手廢了,人也廢了?正經差事不做擱這兒當狗腿子了?切,虧你還有臉露出,換成我早找個枯井跳進去了。”
此話一出,熱鬨的火鍋店頓時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有意無意地看向鐘疆,心裡其實有些讚同趙德的話。
當然,不是讚同他罵鐘疆,而是覺得鐘疆在火鍋店跑腿,確實有失體麵。
鐘疆臉色很難看,隻是顧忌著店裡的生意,愣是壓下了火氣。
他能壓,司南卻不想壓,笑眯眯地看向趙德,“咱們汴京城五水貫都,恐怕最缺的就是枯井。就算有,想必趙衙頭也沒機會跳。”
說到這裡,悄悄地給唐玄使了個眼色。
唐玄配合地問:“為何?”
“因為趙衙頭不會斷手啊!百姓們都知道,趙衙頭最會辦差,有功勞自己上,捉賊打架手下來,怎麼可能像鐘哥這樣衝到剿匪第一線,讓賊人有機會砍斷他的手?”
眾人紛紛一怔,似乎終於想起來鐘疆的手是怎麼斷的。
想不起來也沒關係,司南會大聲提醒他們:“你們覺得鐘哥受傷很丟人嗎?難道他這傷是因為賭錢嫖娼嗎?是打家劫舍嗎?還是販賣私鹽?”
司南看向趙德,譏諷一笑:“就連街邊稚兒都知道,皇城司的鐘疆是為了清剿無憂洞受的傷,是為了辦皇差、護百姓受的傷,他是汴京城的大英雄!”
一席話,說得眾人不由動容,若不是場合不合適,差點給司南叫聲好。同時暗自愧疚,方才不該認同趙德的胡言亂語。
“就連官家都特許鐘哥進禦馬監,由得你在這裡侮辱?”司南毫不客氣地給趙德扣了個大帽子,“你侮辱他就是侮辱英雄、侮辱官家!”
“我沒這麼說!”趙德反應也快,立馬高聲反駁,“你休要胡扯,我明明說的是他堂堂皇城司出來的人,卻因為區區一個小傷一蹶不振,不肯為官家效力不說,還蜷縮在這間小小的食肆做跑腿,成何體統!”
司南挑挑眉,“哦,原來是我理解錯了,你這意思其實是……因為鐘哥受了‘區區一個小傷’,就被官家趕出皇城司,連為君效力的機會都不給?”
趙德騰地站起來,“我——”
“你心虛了。”司南截住他的話,一字一頓道,“你就是看不起受傷的兵士,巴不得他們生不如此才好!”
“不止是鐘哥,還有其他從戰場上回來的將士,那些沒了胳膊的,斷了腿的,每逢陰天下雨都要忍受噬骨之痛的,難道他們就不配找一份工錢豐厚的工作,堂堂正正地養家嗎?”
“鐘哥在火鍋店,一個月的工錢恐怕連你的零頭都比不上,但是,他賺的每一個銅板都是體體麵麵、乾乾淨淨的,有什麼丟人的?”
司南一字一頓,“我就問,這有什麼丟人的!”
趙德還想說什麼,被趙興拉住了。
所有人都沉默了。
司南的話,如重錘一般一下接一下地敲進了他們心口。
他們披星戴月,不論寒暑,苦練十餘年,勝過千萬同齡人進入皇城司,做的是官家的心腹之人,辦的是最**、最危險的差事。
誰能保證自己不受傷?
倘若受傷,也要遭受旁人的侮辱嗎?
倘若幸運,自己相安無事,在乎的兄弟呢?那些護佑百姓的將士呢?
彆的不說,隻說唐家軍,隻說唐玄。
當年,若不是唐大將軍寧死不屈,若不是公主仗義自刎,大宋能有如今的安寧嗎?他們能安安穩穩地坐在這裡吃火鍋嗎?
他們都是武將,最了解武將的悲苦。
有人紅了眼圈,站起身,衝著鐘疆興起酒杯,“第一杯,敬兄弟。”
鐘疆極力壓製住眼底的濕意,笑著擺擺手,“東家規矩大,工作時間不許飲酒。”
司南忙道:“今日是特例,隻喝一杯沒事。”
“大疆,來一杯。”
所有人都站了起來,鄭重地朝鐘疆敬酒。
其中就有趙興。
趙德不肯敬,被趙興狠狠愣了一眼,這才不情不願地站了起來。
鐘疆閉了閉眼,克製著心底翻湧的情緒,高舉青盞,一飲而儘。
眾人齊聲叫好,陪飲一杯。
他們不知道,此時趙禎就在店外,把司南的話聽了個一清二楚。
槐樹充當門童,瞧了他好一會兒,像是客人,又愣在那裡不肯進來。
猶豫了一下,還是迎了上去,“官人是來吃火鍋的?樓上雅間還有位子,小子帶您上去?”
趙禎抹了抹眼角的小淚花,和氣地擺擺手,“不了,今日就算了,改天吧,改天一定來。”
槐樹躬了躬身,“好,回頭您讓家人知會一聲,小子給您留個好位子。”
“好,真好。”趙禎看著他,慈愛地笑笑,轉身上了馬車。
進到車裡,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歎氣,一會兒欣慰,一會兒糾結,情緒十分複雜,表情極其豐富。
明顯就是想引起旁人的注意。
張茂則笑笑,溫聲問:“官家這是怎麼了?”
趙禎長歎一聲,如願打開了話匣子:“這麼好的一個小郎君,怎麼就無心做官呢?你也查過了,他從前念書可不錯,想來是奔著科考去的,怎麼就突然放棄了?”
“人各有誌吧,您看,雖然隻開著一間小小的火鍋店,司小郎君的報國之心卻絲毫不減。”
趙禎又長歎一聲:“話是這麼說,還是希望他能做官呀!不是我吹牛,他要入朝為官,恐怕比希文還會為民謀利!”
張茂則笑笑,沒發表意見,其實心裡也是認同的。
範仲淹先生一心為民,卻過於剛硬,被宗室群臣忌憚,這位司小郎君卻生得一副玲瓏心腸,想必定有主意處理好。
當然,不是說過剛就不好,隻是,時局不同,方法不同罷了。
過了一會兒,趙禎又道:“對了,你上次查他,說他還會寫詞?”
張茂則點點頭,從袖中掏出一首。
知道官家今日要來火鍋店,想著他有可能會問起,所以特意帶了。
趙禎滿懷期待地接過,拉足了架勢等著拜讀大作,沒想到,剛看了一行臉上的笑就僵住了。
張茂則垂著頭,嘴邊藏著笑意。
趙禎輕咳一聲,“怎麼竟是花啊柳啊、情啊愛啊的,就沒首家國天下的嗎?”
張茂則恭敬道:“這已經是最不‘花啊柳啊’的了。”
趙禎嘴角一抽。
半晌才說:“都說‘詩品見人品’,看來也不儘然。”
“是呢!”張茂則笑笑,說,“當年燕郡王隻能寫出‘一張大弓彎又彎’這樣的句子嗎?”
趙禎嘖了一聲,“這麼一看,倆人還真是天生一對。”
張茂則一頓,“天生一對”是這麼用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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