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玄剛剛把黑曜教訓了一頓,趕回府裡去了,用兩條腿走著陪在司南身邊。瞧著少年沮喪的模樣,默默地醞釀著安慰的話。
不等唐玄想周全,就見兩個穿著內侍服的人迎麵走來,很眼熟,是福寧殿伺候的。
趙禎請司南進宮,說說中秋宴的準備情況。
唐玄有種不好的預感,“中秋宴由禮部主辦,官家為何不召邱大人問話?”
“是我毛遂自薦,想親自跟官家說。”司南從懷裡掏出一個厚厚的紙卷,“你看,我連計劃表都寫好了。”
“約的是今日?”
“本來是明天,我也納悶,官家怎麼這時候急著見我?”司南笑笑,“莫非今天的簽約儀式太成功,讓官家對我刮目相看?”
唐玄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把對趙禎說的話告訴他。這種話能對彆人說,卻不好意思在司南麵前吐露。
隻是道:“我隨你一道去。”
司南高興地點點頭,“這樣更好,有你在我心裡才踏實。”
唐玄看向內侍,“官家可說了,不讓我跟著?”
內侍道:“沒有。官家倒是說,若碰見郡王可一並叫去。”
唐玄這才鬆了口氣。
看來真是為了中秋宴的事,不是想為難司南。
一行人匆匆往宮裡趕。
剛進宣德門,便見木清迎麵走來,湊到唐玄耳邊說了什麼。兩個人的表情都有些凝重。
唐玄頓了下,道:“你跟林振先盯著,我稍後過去。”
木清急了,“老大,我倆不成啊,不然也不會急慌慌地過來截你。”
唐玄堅持道:“我現在去不了。”
木清求助般看向司南。
司南扯了扯唐玄的袖子,說:“有事的話就去忙,我這邊沒關係,官家那麼和氣,沒準還會留我吃頓禦膳。”
木清順勢把唐玄一拽,“是啊老大,整個汴京城哪裡比皇宮更安全?你就彆瞎操心了!”
事情確實很急,唐玄隻得叮囑:“在東華門等我,一起回家。”
司南笑著擺擺手,“放心吧,我不會丟下你的。”
直到唐玄走遠了,兩名內侍才喘了口大氣。
為首那個瞧著司南,曖昧一笑,“坊間說得沒錯,司郎君和燕郡王當真要好。”
司南瞅了他一眼,道:“坊間不是這麼說的吧?”
內侍道:“想來有些誇大,不可儘信。”
司南笑笑,“可不是麼,誰信誰傻子。”
內侍笑容一僵。
要不是畏懼燕郡王,非得一巴掌忽過去不可!
司南沒再理他,好奇地左看右看。
有生之年還能來皇宮轉一圈,也算值了。
大宋宮城被民宅環繞,出奇的小,當初宋太宗幾次想要擴建,考慮到周圍的民宅搬遷問題,又幾次作罷。
近年來數次裁撤宮人,除了君主提倡節儉外,恐怕也有住處擁擠的緣故。
宋代宮妃從來不會稱“本宮”,原因之一就是她們根本沒有獨居一宮的資格,隻能住“閣”。
現有的建築雖略顯陳舊,卻很有韻味。
朱紅的宮牆在雨水的衝刷下顯出斑駁的顏色,明黃的瓦片間生出茸茸青草,屋簷下還有燕子做窩,牆角陰涼處生出幾簇小蘑菇。
很真實,很溫暖。
就像趙禎給他的印象,是位謙和風趣的仁君,而非高高在上、一言不合就砍人腦袋的鐵血帝王。
果然,到了福寧殿,趙禎絲毫沒有端著皇帝的架子,反而像一位慈祥的長輩,讓人擺上點心水果,親自招呼司南品嘗。
司南禮貌性地誇了幾句。
趙禎笑嗬嗬地說:“喜歡就好,走的時候帶著。聽玄兒說,你家裡還有幾個小娃娃,拿回去給他們吃。”
司南隻得恭敬地揖了一禮,收下了。
寒暄過後,才說起了中秋宴的安排。
司南原本隻是負責宴會上的七道主菜,趙禎今日看了他辦的簽約儀式,又有了新的想法。
“我看了禮部準備的宴樂,太過乏味。你們年輕人腦子靈,趕緊想想有沒有新鮮花樣。”
司南謹慎道:“小子見識短,沒見過此等宮宴,更沒聽過宮廷雅樂,若胡亂出主意,怕唐突了貴人。”
趙禎擺擺手,“隨便說說,有什麼唐突不唐突的?你若一時想不到也沒關係,回頭跟玄兒說,再讓他告訴我。”
司南躬身稱是。
趙禎話音一轉:“玄兒長這麼大,難得交到一位好友,我這心裡高興,悠之與悅然泉下有知,想來也能安心了。”
這兩個名字是唐玄的父母。
司南隻垂首聽著,沒有多問。
趙禎自顧自說道:“不對,還是安心不了,玄兒都二十了,親事還沒定下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忌憚他。”
司南怔了怔,有種不好的預感。
這麼敏感的話題,官家為何對他一個外人提起?
趙禎暗自打量著他的神色,笑眯眯道:“你跟他走得近,幫我勸勸他,就算不為彆的,隻為了唐家的香火,也該上心些,西北幾十萬唐家軍,就指著他呢!”
“好在,過幾日永安那丫頭就回京了,我也算有個盼頭——玄兒跟你說過不?永安是汝南郡王家的女兒,機靈活潑,生得也俊俏,兒時同玄兒玩得極好,算是青梅竹馬。”
司南的心一寸寸往下沉。
他算是聽出來了,官家找他來,哪裡是說什麼中秋宴,分明是在敲打他。要麼是聽到了流言,要麼是瞧出了什麼,這是在警告他。
他該感激嗎?
堂堂帝王,對待他這個升鬥小民沒一棍子打死,還願意花時間和心思旁敲側擊。
司南閉了閉眼,再抬頭時,掛了滿臉的笑,“官家這不是為難小子嗎?燕郡王的脾氣您比小子清楚,讓小子勸他,還不如去勸根木頭。”
他笑得太真誠,說得太坦蕩,趙禎眯著眼打量了好一會兒,都沒看出破綻。
“你們呀,真是一個比一個難纏。”趙禎擺擺手,“罷了罷了,拿上你的點心走罷。回頭得了空,再進宮聽老人家嘮叨。”
司南左右看看,一臉不解,“官家這宮裡還有老人家呢?小子來了大半晌,怎麼沒瞧見?”
趙禎撲哧一聲,笑了,“鬼靈精!”
司南一手提著一個大食盒,笑容滿麵地出了宮。
越往外走,笑容越淡。
越往深處想,一顆心越亂。
直到走出老遠,才渾渾噩噩地想起來,唐玄說了,讓他在東華門等。兩條腿麻木地往前邁著,不知道怎麼到的東華門。
門外長著棵大槐樹,樹下有個大石墩,是唐玄專門給他放的。
從前司南過來等他,每次都是翹著二郎腿,吃著炒黃豆,美滋滋地坐在石墩上。
瞧見唐玄出來,他就像個小雞崽似的,一搖一晃地跑過去,把剩餘的黃豆一股腦塞進唐玄嘴裡。
高冷又威嚴的郡王大人,對著這個調皮鬼一點脾氣都沒有。
守城兵都認得司南了,笑嗬嗬地跟他打招呼。
司南扯了扯嘴角,不用照鏡子都知道,自己笑得多難看。
他在石墩上坐了大半晌,唐玄還沒出來。
突然覺得自己挺蠢。
官家剛敲打過他,倆人就“夫夫雙雙把家還”,這不是明晃晃地挑釁嗎?
換成不相乾的人,他可以毫不猶豫地懟回去,讓對方再也不敢多管閒事。
可是,這個人是官家,是唐玄的養父,是真正關心唐玄、盼著他好的人,司南沒辦法衝他豎起渾身的硬刺。
親情和真心,永遠是他的軟肋。
司南決定不等了,拍拍屁股走人。
守城兵熱情地問:“這就走了?用給郡王捎個信不?”
司南擺擺手,“不用了,彆告訴他我來過。”
心裡不爽,管他唐玄還是唐玄宗!
回到家,孩子們已經下了學。
很奇怪,以往這個時候小院最熱鬨,孩子們要麼練拳,要麼收拾院子,白鼬黃狗滿地跑,小羊羔也跟著湊熱鬨。
今天卻異常安靜,幾個小崽子全都縮在屋子裡,司南叫了好幾聲都沒見有人出來。
不僅不出來,門窗還緊緊關著。
司南怕出事,強行推開了。
孩子們一個個像是見了貓的小耗子,連忙扯開被子蒙住頭。
司南已經看到了。
不算槐樹,總共七個小崽子,個個臉上掛著彩,最慘的是冬棗,半邊臉都腫了。
為了不讓他看出來,小家夥們特意在臉上抹了一層白慘慘的粉,結果不僅沒遮住,反而更明顯了。
司南第一反應是心疼,然而看到孩子們一個個心虛的小樣子,又覺得有內情。
“怎麼回事?”
孩子們你看我我看你,最後小崽被推出來,用蚊子音說:“不小心……摔到了。”
司南一拍桌子,“還學會說謊了?”
孩子們嚇得一哆嗦。
小崽直接哭出來,一邊哭一邊往他懷裡撲,“不、不該說謊,是、是打架了……”
很好,還知道依靠他,沒把他當成對立麵。
雖然場合不對,司南還是忍不住欣慰。
他軟下語氣,問:“為什麼打架?還打輸了?”
“沒輸!”冬棗粗聲粗氣地說,“他們更慘,被我踹進河裡了。”
“他們是誰?”
“賴老大,還有他的幾個小弟。”二豆怯怯地看著司南,說,“他們罵我們,還罵師父。”
如果隻是罵他們就算了,就是不能罵師父!
賴老大?
老熟人了。
司南問:“他罵什麼了?”
“他罵師父是賣.屁股的男妖精,還說我們是貴人養著的小妖精。”
“師父,啥是賣.屁股?”
司南腦子裡的弦,瞬間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