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氏會被判死刑,除了律法規定外,有一個很重要的因素——她是有預謀地盜竊。
茶湯巷位於汴京最裡圈,抬眼就能望見皇宮大內,治安一向好,自趙室定都後就沒發生過搶劫盜竊之事。
百姓們出去串個門、買個菜,大門都不鎖,像司南這種掛個大鎖的還算是謹慎的。
胡氏尋了個江湖慣犯,買了把“萬能.鑰匙”,把於三娘背進屋裡之後,又用一對專門用來起青磚的細竹板把那個藏錢的洞摳開。
司南沒說謊,這些錢確實是給孩子們上學準備的,其餘大頭存進了錢莊。
有那麼一瞬間,司南猶豫過,要不要把錢說少點,比如四貫。隻要少於五貫,胡氏就不會死。看在孩子們的麵子上,給她個教訓得了。
轉念一想,胡氏拿錢的時候,想著隻拿四貫了嗎?差役敲著鑼銅滿大街嚷嚷“盜錢五貫以上處死”,她不知道嗎?
當初她攛掇於三兒舉報他私鑄銅器,可想過放他一馬?如果她知道接受教訓,就不會一次又一次作妖。
錢是胡氏拿的,沒人逼她,司南隻不過是依照律法,自保而已。
在此之前,胡氏不是沒有機會挽回錯誤。
那天晚上她藏錢的時候被於七寶看到了,於七寶哭著求她還回去,她不僅把於七寶打了一頓,關了起來,還威脅他,如果他敢告訴二郎,就把於三娘賣了。
現在的於七寶已經不是從前的於七寶了,在火鍋店做工的這些日子,他和於三娘的關係變得特彆好。如果胡氏說賣他,他一點都不怕,換成賣於三娘,七寶怕了。
胡氏瘋魔了。
她並非不怕死,就是忍不住。
看到那些白花花的銀子、看到司家人比她過得好,她就嫉妒得紅了眼!
她沒跟任何人說過,她原本是官家之女。
那年北地大旱,她爹貪墨銀錢,事發之後怕被砍頭,才喬裝成流民帶著一家人逃了。
後來陰差陽錯,還是死在了路上,隻有胡氏自己活下來。說起來,還是月玲瓏拉了她一把。
當時,月玲瓏也混在流民之中,胡氏一眼就看出,她的言談舉止不像普通農婦,於是主動和她結交,後來,還真靠她撿了一條命。
兩個人一起來到京城,明明都是流民、都有不俗的出身,憑什麼月玲瓏能被狄青大將軍認作師妹,而她就隻能在小小的浣衣坊中做一個低賤的洗衣婢?
再後來,各自婚嫁,兩個人的差距越拉越大,胡氏心裡的陰暗就像汙濁的下水道,肮臟、刺鼻。
其實,月玲瓏嫁給司旭的時候,司旭還隻是一個小小的商販,沒有開酒樓,更沒有萬貫家財。
胡氏嫁給於三兒的時候,於三兒已經脫了奴籍,能說會道,長得也好,用司家給的錢盤了一間小小的酒坊,日日都有不錯的進項。
對於胡氏來說,已經是最好的選擇了。她卻不想這些,隻知道嫉妒月玲瓏。
她就像潛伏在陰暗處的一條毒蛇,隻等著咬月玲瓏一口。司家人過得不好,她心情就好了,這已經成了一種扭曲的執念,根植在她心裡。
如果這次她不死,以後還會更瘋狂地對付司家人。於三兒、於三娘都搭進去了,都沒讓她有絲毫悔意,於大娘、於二娘,還有於七寶都不能幸免。
“我不後悔,一點都不後悔!”
“她說如果大郎哥不肯娶,就賣掉我,拿著錢離開汴京!我親耳聽到她跟徐婆子說,連出京的船都雇好了!”
“如果不是大郎哥力保,咱們姐妹三個會被充為軍.妓、七寶貶為奴籍,她偷錢的時候,可想過這些?”
於三娘聲聲控訴,嘴上說著狠話,實際不斷發抖。她是自責的,儘管胡氏那般害她,她還是控製不住地自責。
於大娘抱住三娘,放聲大哭:“不是你的錯,要怪就怪我,是我站出去作證的……老天爺,要下地獄就讓我一個人下吧!”
二娘、七寶也哭成了淚人。
是他們親口作證,將生母送上了斷送台。
一生的陰影,要如何治愈?
於家的厄運並沒有就此終結。
於大娘成親的日子定在了八月二十,嫁妝前幾天剛送過去,如今出了這麼大的事,男方又原封不動地抬了回來。
對方並非刻薄人家,雖然沒把胡氏的過錯怪罪到於大娘身上,然而,結親是兩個家族、乃至兩個姓氏的結合。
於三兒坐牢,對方看在於大娘的麵子上,忍了;沒承想,沒過多久胡氏又要被砍頭,男方那邊說什麼也不願迎於大娘進門。
於七寶氣壞了,像個小男子漢似的站出來,攔著對方,不讓他們把嫁妝抬進門。
這樁婚事是於大娘千盼萬盼的!
未來姐夫和自家從小相識,最是忠厚老實!
於二娘哭著求。
於三娘也難得軟下態度,打起精神,好聲好氣地解釋。
然而,沒有用。
就算未來姐夫再喜歡於大娘,他的爹娘叔伯也不會同意。
——犯了大罪,是要株連親族的。
於大娘反倒很平靜,她覺得這是對自己的懲罰。老天爺罰了她,反倒讓她心安一些,她應該受的。
鄰居們沒有看於家的熱鬨,而是主動幫他們和男方那邊交涉,嫁妝聘禮一樣樣清點完畢,很平靜、很體麵地解決了這件事。
臨走前,那個年輕的漢子終於鼓起勇氣,看向於大娘。這樣的場合,他本不該來的,是他執意要來,想再看看她。
於大娘垂著頭,施了一禮。
十餘年的情誼,便在此刻了結了。
外麵的動靜,司家小院都能聽見。
司南沒出去,孩子們也沒出去。
隻有槐樹和冬棗兩個大些的幫著搬了搬嫁妝,全程沒跟於家人交流。
於家姐弟並不怪他們,他們也知道這事不是自家的錯,就是有種不知道是不是要解釋、不知道是不是要安慰、明明很坦蕩覺得你應該不至於怪我但是又不敢肯定的感覺。
就……很尷尬。
一直到了飯點,司南不聲不響地多做了一些,二郎不聲不響地端著,送去於家。
是於七寶開的門。
這個前天還打著滾要吃胡餅的小子,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扛起了整個家。
彼此對視一眼,於七寶很快低下頭,耷拉著小腦袋往回走,門卻沒關。
二郎提著食盒進去,一樣樣擺在石桌上。
說起來,於家這個院子還是當初從司家手裡買的,要價極低,幾乎是半賣半送,為了感謝於三兒的救命之恩。
胡氏嫁過來後,在院子裡種上樹,挖了井,擺上石桌,布置得和司家一模一樣。
二郎擺飯的時候,七寶就站在旁邊默默地看著,半晌,才用很小的聲音說:“以後,我還能去你家吃飯嗎?”
二郎沒有刻意對他態度很好,而是像往常那樣拽拽地說:“想去就去。”
七寶小心翼翼,“大郎哥還想看到我嗎?”
二郎手上一頓,拿眼瞅著他,“你怪我哥嗎?”
七寶連連搖頭,“三姐姐說了,大郎哥是苦主,他不怪我家就是好的!”
“你娘秋後就要問斬,因為我哥告她偷錢。”二郎狠了狠心,把最血淋淋的事實揭開。
七寶紅了眼圈,哽咽道:“我不懂……我就聽三姐姐的話,三姐姐說,不是我們的錯,也不是大郎哥的錯,不讓我們做壞人……”
二郎悄悄地鬆了口氣,小大人似的拍拍他的肩,“以後,你有什麼事都可以找我。”
七寶重重點頭,吸了吸小鼻涕,又是那個依賴二郎的於七寶了。
於家三姐妹在屋裡,默默流淚。
如果不是她們親自作證,或者胡氏沒那麼壞,她們也許會把胡氏的死歸結到司南身上。然而,此時此刻,她們更多的是自責。
公堂上的情形姐妹三人親眼看著,如果不是司南冒著得罪歐陽大人的風險一力擔保,他們姐弟,包括關在滄州牢城營的爹爹,都會獲罪。
她們不僅不會恨司南,還很感激他。反倒擔心司南遷怒於家,不願再跟他們來往。
二郎把飯擺好就回去了。
七寶把姐姐們一個個拉出去,幫她們盛好粥。在此之前,都是姐姐們給他盛,碰上他鬨脾氣的時候,還得哄著他吃,於七寶從來沒碰過碗。
於大娘和於二娘沒有心思吃,隻乾巴巴地坐著。
於三娘起初也怔怔的,後來不知道想到什麼,猛地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扒起了麵前的飯碗。
“吃,都吃,吃飽了才有力氣乾活。”
“爹還在滄州,過兩年就能回來,咱們把日子過好了,彆讓他擔心。”
其餘三人這才含著淚,默默地扒飯。
是很貴的白米飯,從前胡氏從來不舍得讓他們吃,隻會留給於七寶,還有她自己。
大娘、二娘吃得很慢,每一粒都要咀嚼好久。
嚼著嚼著,心裡就不那麼難受了。
於三娘塞完一碗飯,起身去了司家。
司家也在吃飯,不像從前那般熱鬨,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沉默著。
於三娘開門見山:“大郎哥,我還能去火鍋店做工嗎?”
司南沒想到,她會主動問,而且是這麼快就來問。他沉默了片刻,反問道:“你能想到會麵臨什麼樣的處境嗎?”
於三娘說:“無論怎樣,我都不怕。”
隻要司南還肯雇她。
她太需要這份工作了,她還要活著,還要養家。火鍋店是她唯一的希望,除了司南,沒人願意雇用罪犯的女兒。
七寶還要讀書,大姐、二姐還要嫁人,她隻有拚命工作,多多賺錢,才不會讓整個家垮掉。所以,就算明明心裡愧疚,還是自私地過來問了。
於三娘很緊張,司南接下來的話,幾乎是對她命運的宣判。
司南沒有再問,從她堅定的眼神中已經知道了答案。他笑了笑,緩緩道:“員工守則第三條,還會背嗎?”
於三娘條件反射道:“凡是嫖.妓、賭博、家暴、侮辱婦女者,立即開除,永不複用。”
“你犯了哪一條?”
於三娘一怔,“沒……”
“那你為什麼覺得,不能再回火鍋店?”
於三娘鼻子一酸,深施一禮,“多謝大郎哥。”
司南道:“中秋宴上你那麼爭氣,給咱們長了臉,等選好地方開了分店,你便接替劉嬸。”
於三娘的淚終究沒忍住,撲簌簌往下掉。
她一定會好好乾的,比從前更好!
***
原武縣的水情控製住了,唐玄就要回來了。
司南從早上開始就裡走外轉,心神不寧,絞儘腦汁想著怎麼跟自家小弱受交待。
於三娘進了他的屋子、睡了他的床、和他傳了緋聞!最重要的是,這件事他在信裡一個字都沒提!
如果唐玄從彆人嘴裡知道了……
司南毫不懷疑,他們將麵臨彼此的愛情進化史上第一個重大危機。
因為心虛,司南表現得特彆好,生意都不顧了,騎著小三輪跑到十裡亭,巴巴地等著唐玄回京。
唐玄也急,甩開同僚,馬不停蹄往回趕。剛到汴京地界,便看到鋪滿落葉的亭子裡那塊小小的“望夫石”。
——是塊好看的、溫暖的小石頭。
反倒不急了,輕夾馬腹,踢踢踏踏走過來,從容一笑,“這位小哥,是在等人?”
司南配合地表演:“是啊,你打南邊來,看到我男朋友了嗎?”
唐玄扯著韁繩,眉眼含笑,“你男朋友是何人?”
“是天底下最帥最厲害的人,穿著我最愛的紅衣裳,背著一張大鐵弓,笑起來很好看,不笑的時候也好看,除了太好看就沒有彆的缺點了。”
唐玄翻身下馬,踩著金黃的落葉,一步步踩上青石階,漸漸靠近他的少年。
在距離他還有一步的時候,突然停下,含笑問道:“你看,我像嗎?”
他沒走的那步,換司南來走。
司南捧著他的臉,左看看,右看看,笑著點頭,“這麼一看,還真有點像。”
相視一笑,緊緊地抱到一起。
終於回來了。
一陣風吹過,葉子嘩啦啦鼓起了掌,片片黃葉捧場地掉到兩人肩上,襯著斑駁的石階和古亭,配著或英挺或精致的郎君,好看得像是一幅畫。
親從官們打馬而來,冷不丁看到這一幕,險些瞎了眼。口哨聲、咳嗽聲此起彼伏。
還有人笑嘻嘻地調侃:“司小東家,哥幾個要挨個下馬,跟你抱一抱嗎?”
然後,收到唐玄冷嗖嗖的眼刀子,立馬變鵪鶉。
司南把唐玄推開,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地說:“郡王大人一路辛苦了,作為好友兼合夥人,小店為您備下火鍋與薄酒,可願一吃?”
唐玄微微頷首,“吃。”
親從官們打趣著,一同前去。
臨走前,司南從唐玄肩上撿了兩片銀杏葉。是兩片挺好看的葉子,單個看像兩把小扇子,對在一起像一隻小蝴蝶,黃得恰到好處。
他給了唐玄一片,自己拿著一片。
唐玄:“又要扯葉梗?”
司南:“黃黃的葉子多可愛,你忍心扯了它?當然要收起來好好保存了。這可是咱們第一次分開,這個葉子可以當個證明,時時告誡咱們要珍惜這得之不易的團聚日子。”
唐玄失笑,寵溺地把銀杏葉收進荷包。
司南轉了轉眼珠,繼續作鋪墊,“你不在的時候我可想你了,每天晚上孤零零地躺在床上,我就對自己說,就算以後鬨了小矛盾,也不能生你的氣,要理解你,明白你的難處,第一時間原諒你——你也要這樣,知道嗎?”
唐玄勾著唇,點點頭。
司南把葉子往他眼前晃了晃,“就算生氣,也不能生太久,看到葉子就要消氣,成不?”
唐玄繼續點頭。
司南又從荷包裡翻出一隻竹哨,是上次追查私鹽犯時唐玄給他的,“你之前說的還算數吧,隻要我一吹哨子,你就來?”
唐玄抬手,幫他撫去頭頂的落葉,“算數。”
司南跑出長亭,離他遠了些,吹哨子。
這種竹哨聲音很特彆,受過專門訓練的人會很快識彆,唐玄耳骨微動,牽著馬,笑著走過去。
司南又跑了一截,再次吹響。
唐玄又走過去。
司南再跑,再吹。
不管他跑多遠、吹多少次,唐玄都不厭其煩地走到他身邊。
司南虛虛的小心臟終於踏實點了。
甜甜的葡萄酒喝了,熱騰騰的小火鍋也吃了,司南終於做足了鋪墊,一五一十地跟唐玄說了前幾天發生的事。
“不是故意瞞著你,是覺得信裡說不清楚,怕你著急,萬一你違抗聖命跑回來怎麼辦?畢竟你那麼愛我,不舍得我受一點委屈。”
——絕了。
——最後這個馬屁拍絕了。
就算唐玄真怪他,這時候除了更愛他之外,根本沒辦法懲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