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初冬發生了兩件不大不小的事。
一件是範萱兒被貶為奴, 被官兵押著送到西京彆宮。魏氏雖然和她斷了關係,終究不放心,命草果一路相送, 也算仁至義儘。
這位心比天高,才德卻配不上野心的女子從此之後再也沒出現在眾人視線中, 也許悄無聲息地死了,也許在辛苦勞作中捱日子, 也許認命了、嫁了個和她差不多的奴才,在麻木或怨懟中度過後半生。
另一件對朝局的影響還挺大的——官家病了。
唐玄、趙宗實等人留宿宮中, 日夜照料。皇後帶著後宮娘子及諸位宗親去大相國寺齋戒祈福。中書省發下詔令,原本定在秋後問斬的犯人押後處理, 免得撞了血氣。
其中就有胡氏。
於家姐弟緊張了好些天, 這時候終於鬆了口氣。不管怎麼說,都不想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親娘被砍頭。
司南對此倒沒什麼想法, 他根本沒心思顧及這些。
小崽幾個要去參加若水書院的冬試了!
考試過了就能入學!
他終於體會到當年自己高考時老爸的心情, 簡直吃不好、睡不好, 比孩子還緊張。
終於到了這一天,司南一大早起來, 彆的沒乾, 先煮了一鍋白水蛋。
吃的時候非常講究,一人必須吃兩個,用一根筷子插著,預示著可以考一百分。
唐玄難得抽出時間,給孩子們送來早餐, 是他們最喜歡的胡辣湯和馬蹄燒餅。
小崽喝了口熱乎乎的湯, 彎著眼睛笑, “喝湯的話, 會不會考個‘湯分’?”
冬棗憨憨道:“吃燒餅的話會考‘燒餅分’嗎?”
二豆舉手,“我想考‘火鍋分’!”
司南撲哧一聲笑了,心情輕鬆了許多。
他知道,孩子們這是哄他呢。
唐玄昨晚剛在福寧殿值了夜,今晨本該補個眠,稍後還要去皇城司。他犧牲了補覺的時間,堅持送孩子們去若水書院。
司南又感動又心疼,乾脆騎著馬,讓他坐在後麵。
唐玄可會順杆爬了,手臂圈著他的腰,下巴擱在他肩上,嘴上說著累了靠著他歇歇,實際明目張膽占便宜。
明目張膽就明目張膽吧,反正司南也不是要臉的人。
官家都同意了,管彆人說什麼!
隻恨路太短,一會兒就到了。
唐玄還想把他們送進去,被司南拒絕了,“你要是在,被人誤會走後門怎麼辦?”
唐玄笑,“我不在,就沒人知道這是我家孩子了?”
司南被“我家孩子”這個說法取悅到了,美滋滋地抱著他的脖子親了一口。
“我命令你,回去休息。等官家身子好些了再來家裡住兩天,天天給你做好吃的。”
唐玄勾著唇,從他懷裡掏出一個小本本,“記下來。”
司南嘖了聲:“人與人之間最起碼的信任呢?”
唐玄沒吭聲,隻一頁頁翻著指給他看。
第一頁:唐玄欠司南一頓羊雜湯。
第二頁:唐玄說第一批木耳收了全給司南。
第三頁:唐玄打賭輸了,欠一頭烤全羊。
……
每一頁都簽著唐玄的大名,是司南握著他的手寫的。這回,輪到唐玄握著他的手,一筆一劃寫下——
“司南承諾,讓唐玄到家裡住幾天,天天睡他。”
司南斜了他一眼,“我怎麼不知道本店還有這服務?”
“新添的,隻服務vvvvvvip,也就是我。”唐玄理直氣壯。
司南切了一聲,把“睡他”改成了“睡地”,然後簽上自己龍飛鳳舞的大名。
唐玄看著,笑著,寵溺地縱著。
司南怕風太涼,把孩子們吹病了,特意雇了輛馬車。
馬車上,小崽抱著崽崽手,憂心忡忡。
他不想打擾師父哥和郡王爹爹親親抱抱,可是又很擔心。
萬一報不上名怎麼辦?
萬一報名晚了,惹得先生不喜怎麼辦?
其餘孩子和他的想法恰恰相反。
他們巴不得報不上名、考不了試,這樣就不用去若水書院受苦啦!
終於,兩個無良父父膩歪完了,唐玄騎著馬走了,司南帶著一個信心滿滿、六個蔫頭蔫腦的孩子進了書院。
其實,司南知道那幾個大的不愛讀書,但是,他還是堅持把他們一並拎了過來。
他也是第一次當家長,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隻是想著,孩子們現在還小,做出來的選擇不一定是對的,為了不讓他們將來後悔,至少現在應該儘可能地給他們提供最好的機會。
倘若再過幾年,他們大了,還是覺得讀書不適合自己,司南就會尊重他們的選擇。
直到自己扮演了這個角色,他才終於理解了現代的老爸。
當年老爸對他的要求,就是他現在對孩子們的期許,希望給他們最好的,希望他們做人上人。
若水書院的冬試非常嚴謹,上午報名,下午考試,第二天放榜,無論公子王孫還是平民子弟,皆一視同仁。
當初二郎沒有參加入學考試,因為他讀的是針對“武舉”培養的“武學館”。
小崽想上的是可以直達太學的“崇文閣”,是若水書院中招生條件最嚴格的一個分部。
報名的時候出了點岔子。
負責記錄的先生看到小崽的手,委婉地說:“可否請學子出去片刻,需要跟保舉人單獨說兩句。”
司南猜到了他的意圖,禮貌地執了執手,道:“多謝先生好意,此事無需避諱,我家孩子雖然年紀小,卻經曆過不少事,家裡的大事小情我都會同他們商量。”
先生詫異地看了看他,這才說:“既如此,我便直說了。你可知,身有殘疾者不能入仕?”
司南道:“小子知道。”
先生皺眉,“那你還……”
司南笑笑,拍拍小崽的肩,“你自己跟先生說,可好?”
小崽點點小腦袋,上前一步,規規矩矩行了禮,不慌不忙地說:“師父哥說了,讀書是為了明道理、懂善惡、知是非,不一定是為了做官。天下讀書人那麼多,能考取功名、登上朝堂的又有幾個?”
“確實如此。”先生點點頭,眼中流露出欣賞之意。
小崽受到鼓勵,說得更起勁了:“讀書習文,隻是為了讓我們的頭腦更聰明,腦中有學問,心中有道理,無論做什麼,無論走到哪兒,都是自信而富足的。哪怕將來隻是開一間火鍋店,讀過書和沒讀過書也是不一樣的。”
先生眉開眼笑,“好!當真是好!山長常說,讀書雖可取得功名,卻又不能為了取得功名去讀書。若抱著這個心思,反而做不好學問,更做不好官——沒想到你小小年紀就能懂得這般道理。”
“是師父哥告訴我的。”小崽驕傲地說。
先生笑著逗他,“你將來是想開間火鍋店嗎?”
“不,”小崽脆生生道,“學生想像您一樣做一位講授學問的先生,教書育人,桃李滿天下。”
想了想,又補充道:“郡王大人說,很多有才能的先生都去太學、去富貴人家的私學教書。隻有若水書院的山長和先生們辦書院,廣招平民子弟,就是孔夫子說的‘有教無類’。”
先生一怔,不由動容。
他原本就是在太學教書的,卻因性子太傲,不喜人情往來,遭同僚排擠,這才來了若水書院。
雖然來了,終究有些鬱鬱不得誌。此時此刻,聽了小崽的這番話,豁然開朗。
先生有些激動,問:“孩子,你叫什麼?”
“司嘉。學生原本沒有姓,是跟著師父哥姓的。‘嘉’取《詩經》中‘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一句,意為美好。”小崽挺著小胸膛,脆生生道。
“好名字。”先生慈愛地笑笑,在名冊中寫下“司嘉”二字。
並且暗搓搓使了個心眼,把小崽歸到甲字一類,若能順利通過考試,將來就是他的學生了。
再看小崽時,先生眼中已經多了些看待自家崽的驕傲之色,連帶著對其餘幾個孩子也和藹了幾分。
孩子們一個個紮著腦袋,心中默念:彆看我們、彆看我們,我們隻是小草包,和小崽不一樣的……
為了讓孩子們抓緊時間溫書,司南厚著臉皮借用了一下二郎的宿舍。
二郎素來人緣好,司南又帶了一大包醬香小肉脯“行賄”,小郎君們不僅沒反對,還齊心協力幫他們瞞過管事。
司南原本想讓小郎君們給孩子們劃劃重點,卻忘了,這個宿舍裡全是“武學館”的,起初還是小郎君們七嘴八舌地給孩子們講,後來被小崽聽出不對,變成了他給他們講。
小郎君們聽得一愣一愣的,一臉羨慕地看向二郎,“你弟弟一定能成為很有學問的人,像山長一樣。”
二郎把小崽的脖子一勾,嘴角翹到天上去,“一般一般,世界第三。”
小郎君們好想打他。
然而打不過。
小崽翻著在唐玄的指導下精心整理的筆記,默默歎氣:武學館的學子不太行啊,如果以後他當了先生,非得督促他們好好學習不可。
小郎君們吃著小肉脯誇著小崽,怎麼也想不到,將來有一天,他們的下一代會在小崽手上叫苦連天。
下午要考兩科,一科是《論語》背誦,抽到哪則背哪則。一科《詩經》釋義,給出一句,要求填出上下文,還要簡單寫一下自己的理解。
其實,隻要第一科能背過就算過了,畢竟隻是考查孩子們的基礎,入學之後要重新學。
至於第二科,是為了選拔“優等生”,編入甲字班重點培養,三兩年後,優秀者可選入太學。
小崽很幸運,考到的釋義剛好是《七月》中“蟋蟀入我床下”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