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是第一次,他主動走出木匠間,上次司南過來都沒見他這麼積極。
崔實笑著揭他的短,“聽說這倆孩子要搬過來住,這小子激動的好幾宿沒睡覺,愣是在木匠屋旁邊起了個新屋子,比原來的還大,桌椅板凳床鋪家具全打好了,就等著孩子們過來。”
崔實的娘子,安嫂子也說:“原本一大早就出來接了,誰知太緊張,竟鬨了肚子,方才呀,是回去上茅廁了!”
崔木頭鬨了個大紅臉,局促地絞著手,“這、這事就彆說了……”
眾人哈哈大笑。
小木頭和小狗子迎上去,一人牽住他的一邊衣角,一大兩小站在一起,親昵又和諧。
走路的時候,崔木頭特意放慢了步子,似乎是擔心兩個小的累著。遇到坑坑窪窪,他便小心地夾起兩個小孩,抱著他們過去。
偶爾看到路旁的樹,小狗子好奇地問上一句,崔木頭都會耐心地告訴他樹名、樹齡,以及適合做什麼物件。
不難看出,兩個小的對他也十分親近,相處起來甚至比在司家小院時更放得開。
因為,在崔木頭眼裡隻有小狗子和小木頭,沒有更聰明的小崽,更懂事的槐樹,或者力氣更大、乾活更多的冬棗。
司南不由放下了心,兩個小子在這裡可能比跟著他過得更好。儘管心裡還是有點酸酸的。
香案和供品都準備好了,小木頭和小狗子對著祖師父的木像磕了頭,又給崔木頭敬了茶,喊了師父,就算正式拜師了。
聽到那聲稚嫩的“師父”,崔木頭眼圈都紅了。
他爹娘走得早,是吃著百家飯長大的,後來被村裡的老木匠收留,學起了手藝。
原想著以他孤僻的性子,會像老木匠一樣孤獨終老,沒想到還能碰見兩個小徒弟。
崔木頭在心裡悄悄地把兩個小家夥當成了家人,想著一定要毫不藏私地把手藝教給他們。
村民們都說是緣分,大的叫崔木頭,小的叫小木頭,都做了木匠,還成了師徒。
至於小狗子,沒什麼特彆的想法,隻要能跟小木頭在一起就好啦!
為了招待司南和唐玄——主要是唐玄這個“新媳婦”——村裡的嬸子嫂嫂們合力做了大鍋飯,平日裡舍不得放的肉和油,這次一點都沒省著,放了滿滿一大鍋。
說不上多美味,貴在熱鬨。
唐玄學著司南的樣子,一手端著裝滿燴菜的大碗,一手拿著饅頭,坐在井沿兒上呼嚕呼嚕吃。
其實有桌子,隻是人太多,司南沒讓用,就跟村民們一樣找個地坐下,邊吃邊嘮嗑。
從前在鄉下跟著爺爺奶奶過時,就是這樣的。
唐玄身上還是帶著與生俱來的矜貴氣,卻為了司南努力融入。
村民們看在眼裡,終於信了崔實的話,可以放心了。
回去的時候,唐玄騎著三輪車,司南坐在車鬥裡,一路絮絮叨叨,仿佛有說不完的話。
其實,是高興的。
在現代時他就幻想過,有一天找到了男朋友,決定一起過日子,就帶著他回老家,去爺爺奶奶的墳上磕個頭,告訴二老,他有伴了。
這個願望在現代沒有實現,到了這裡遇著了。
司南真就帶著唐玄去了趟司家老兩口的墳上,燒了紙錢,放了供品,磕了頭,悄悄對老兩口說,讓他們給那邊的爺爺奶奶捎個信。
司南眼圈有點紅,不想讓人看到,借口說清理雜草跑到了另一邊。
回頭看時,瞧見唐玄小聲說著什麼,表情十分鄭重。
司南問,他卻不肯說。
司南以此為借口,回去的路上罰他騎車載著自己。
唐玄隻嫌這條路不夠長,可以多騎一會兒,再多騎一會兒。
到這裡,其實就已經挺圓滿了。
司南沒想到,他選的這個男人還能給他更多驚喜。
新媳婦收了見麵禮,按規矩應該親手給長輩做雙新鞋,為的是讓長輩知道,自己做的一手好針線。
唐玄這個“新媳婦”著實特殊,村民們根本沒指望著他做鞋。
唐玄確實不會。
不過,他有錢啊!
轉天,就有數名人高馬大的護院駕著平板車,拉著幾個大箱子進了村。
村裡總共五十八戶,算上荒山上新收的流民,男女老少八百多人,一人發了兩雙大棉鞋。
鞋麵是用耐磨的粗布做的,裡子用的柔軟的綢布,夾層絮著上好的絲綿,鞋幫高過腳踝,鞋底厚實,即便冬天穿出去踩雪都不怕冷。
當然,沒人舍得踩雪。
確切說,穿都舍不得穿,恨不得支個香案供起來。
這可是燕郡王賞的!
不,不是賞,是送的。
作為司家寨的“新媳婦”,一送送了整個村!
崔家寨一夜成名。
十裡八鄉都知道了,這個村子跟燕郡王攀上了親戚!
祥符縣的縣令特意往村裡走了一遭,“瞻仰”了一番唐玄送的鞋,還厚著臉皮上腳蹬了蹬。
崔實硬著心腸,沒舍得送出去。
祥符縣令回家後就寫了個折子,輾轉送到禦前。
趙禎瞧了,心裡那個酸呀!
自家小子都給全村送鞋了,怎麼不見司小娃給他送個鞋毛?
正鬱悶,唐玄便進了殿。
趙禎正要拿話酸他,就見唐玄拿出一個紅布包,利落地放在禦案上,那神情,那架勢,仿佛放的不是一個尋常布袋,而是一坨大金塊。
趙禎挑眉,“寶貝啊?”
唐玄頷首,“比寶貝難得。”
趙禎嘖了聲:“彆是貓吧?”
唐玄一噎,略示弱:“那事已經過去了。”
趙禎自覺贏了一局,喜滋滋解開紅包袱,裡麵是雙高幫半筒黑皂靴,還配了雙鬆鬆軟軟的鴨絨棉襪。
“南哥兒親手做的,裡麵絮的鴨絨,專挑鴨肚上最細最軟的那幾撮,攢了許久才做出這一雙。”
唐玄毫不吝嗇地顯擺著,“聽說您冬日裡腳容易涼,又做了這雙鴨絨襪,睡覺時穿著,腳底板暖了渾身就暖了——這是南哥兒的原話。”
他腳易冷,有時一整宿都暖不過來,這事就連貼身伺候的宮人都不知道,隻有可能是唐玄自己發現的,又告訴了司南。
趙禎鼻子發酸,拿著那雙鴨絨襪子,久久舍不得放手。
偏偏嘴上還要挑毛病,“這麼大針腳,尋常人家可不敢娶。”
唐玄勾唇,“咱們不是尋常人家,即使娶進門也用不著他做這個。”
言外之意,能給趙禎做,就是一份心意。
趙禎誇張地歎了口氣:“等著吃媳婦茶等了十幾年,到頭來娶了個男媳婦!”
唐玄順杆爬,“謝官家賜婚。”
趙禎白了他一眼,“少沒臉沒皮!老老實實去河間,把差事辦好了再說。”
唐玄笑笑,語氣變軟:“等我離了京,請您保重身體,閒來無事可以去火鍋店坐坐,讓南哥兒陪著您吃吃飯,聊聊天,權當……兒子還在您身邊。”
趙禎鼻子一酸,差點掉下老淚。
連忙轉過身,假裝生氣,“想讓我幫你護著小相好就直說,彆拐彎抹角的,拿好話誆我。”
唐玄勾了勾唇,順著他的話回:“也確實有這個意思。”
趙禎當即樂了。
好氣又好笑。
***
唐玄離京的這日,陰著天,冷嗖嗖的。
他前一天沒回府,留在司家小院,跟司南說了大半宿話。似乎睡了沒多久,就聽見了雞鳴聲。
唐玄輕手輕腳地起來,摸著黑穿上衣服,想著再讓司南多睡會兒,沒驚動他。
臨出門,到底不舍,又返回來,挨過去親了親,然後便邁著極大的步子離開了。
他怕若慢上一點,就舍不得走了。
司南其實早醒了,或者說根本沒睡。之所以裝睡,就是不想經曆這種離彆的場景。
聽著木門開啟又合上的聲音,閉上眼,把眼底的酸澀壓下去。
他努力想睡著,結果越躺越清醒,終歸沒忍住,飛快地跳下床,胡亂穿上衣服,騎著三輪車奔了出去。
唐玄仿佛早就料到一般,正在巷口等著他。
兩個人誰都沒說話。
司南把唐玄從馬上扯下來,不許他騎黑曜。
唐玄便順從地下了馬,跨上三輪車。
司南坐在車鬥裡,抱著他的腰。
唐玄特意往後坐了坐,讓他抱得更舒服。
兩個人就這麼旁若無人地親昵著,騎過一條街又一條街,出了舊封丘門,跨過五丈河,又出了新封丘門。
沒轟轟烈烈,沒百官相送,沒飲酒摔碗,甚至沒人知道唐玄要為了大宋的安寧、為了百姓的安危趕赴邊疆。
除了墜在後麵的那些護衛,隻有司南陪著他走到十裡長亭。
長亭外,狄詠正靠著馬等著,手裡拿著一包炒黃豆,自己吃一口,往馬嘴邊喂一口。
不遠處的草叢裡,趙靈犀穿著男裝,頭上紮了個滑稽的草環,正一臉憤憤地看著他。
她絕不承認自己是來送行的!
就是、就是不小心路過!
當著外人的麵,司南恢複了大總攻的淡定,從車鬥裡拿出一大包乾糧,係到馬鞍上。
“昨天烤的饢,還有羊肉乾,這天氣放一個月也壞不了。吃的時候放在水罐口,稍微熱一熱就能變鬆軟,彆傻乎乎吃涼的……”
他說一句,唐玄就應一句。
應完之後還要親親額頭,一點都不嫌煩。
狄詠牙都酸了,誇張地歎了口氣:“唉!同人不同命啊,怎麼就沒人給我做饢、做肉乾?就算不做,給個親親也行啊!”
“臭不要臉!”草叢中傳出一聲嬌喝,自以為聲音很小,其實在場的三位都聽見了。
司南推開唐玄,瀟灑一笑,“走吧,等著你回來。”
狄詠挑眉,“你哥我呢?”
“哥。”司南大大方方叫了一聲,“你幫我看著他,若是敢在外麵沾花惹草,我就不要他了。”
“好嘞,交給哥!”狄詠勾著唇,朝著草叢那邊揚了揚下巴,“放心,我也不會在外麵沾花惹草。”
“誰管你。”隻有一聲氣鼓鼓的回應。
狄詠笑著搖搖頭,翻身上馬,朝著草叢揮揮手,“走了啊!”
趙靈犀哼了聲,依舊不肯露麵。
司南拍拍黑曜,“走吧!”
唐玄俯下.身,捏著他的下巴親了親,這才撥轉馬頭,沿著長長的古道漸漸走遠。
直到兩個人的身影變成天邊的兩個小點,趙靈犀才從草叢裡鑽出來,眼淚汪汪。
司南失笑,“既然這麼舍不得,怎麼不出來說幾句話?”
“不想讓他太得意。”趙靈犀哼了聲,極力強調,“南哥兒,你要信我,我還是更喜歡白白嫩嫩的小美人。”
“嗯,我信你。”司南憋著笑,一本正經點點頭,“那麼,喜歡白白嫩嫩小美人的縣主,您家馬車在哪兒,可需小子把您送過去?”
趙靈犀臉一紅,“我讓他們把我放在城門外就回去了……南哥兒,能不能載我一程?我請你吃圍爐鍋盔,還有胡辣湯!”
司南歎了口氣,拍拍車幫。
趙靈犀立即破涕為笑,歡歡喜喜地躥到車鬥裡。因為牽掛的人在一起,兩個人反倒有了許多話說。
趙靈犀問:“球球哥有說過什麼時候回來嗎?”
司南答:“年前一定回,說好了,我會熬好臘八飯等著他——狄二哥怎麼說的?”
趙靈犀哼了聲:“他什麼都沒說,隻會誇耀自己有多神勇,動動手指頭就能將遼人撚碎。”
司南笑笑。
他確實厲害,史料上都是有記載,狄家二子繼承了狄青大將軍的衣缽,屢立戰功。
趙靈犀歎氣:“南哥兒,你真要嫁給球球哥嗎?”
“不,是你球球哥嫁給我。”大總攻自豪道。
趙靈犀咽了咽口水。
不愧是他看上的人,牛叉叉!
兩個人就這樣一路走一路聊著天,離彆的傷感不由淡了許多。
趙靈犀說話算數,真請司南吃了胡辣湯和圍爐鍋盔,還是上次司南和唐玄吃的那家。
碼頭邊人來人往,不少人認出他們——
一個是燕郡王的緋聞男妃……
一個是綠了郡王的永安縣主……
正坐在一起……吃鍋盔?!
圍觀群眾吃了一頭鯨。
汴京城中又有新談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