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常清真的生氣。
他不僅生氣,他還害怕。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兄長是什麼時候變成這個樣子的。
明明答應他要去好好休息,不要拿自己的身體當兒戲,轉眼開個窗戶就看見他站在風大的船頭,一身都是血,整個人好像是從紅蓮業火地獄爬出來的。
那一身血淚像是落在肩上的落花,他實在是不忍心拂去,根本不管,很正常地在和人談笑。
兄長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
杜常清憂心忡忡,兄長這幾年一直都處於高強度的工作狀態,連軸轉起來也沒個停。
以前母親還總責怪兄長沒個定性,風月之地老有他的影子。這幾年母親早就不說他了,恨不得他再找以前的朋友出去玩兩天,不要整天撲在公務上。
兄長應是應了,完全當耳邊風——這一點倒是和以前一模一樣,沒帶變的。
杜常清不知道做什麼才能讓他去休息,讓他彆逼自己了。
等杜常清從書房裡出去,噔噔噔下樓,恰好就在門口撞上了自己兄長。
兄長似乎不是很想看見他,眼神不由自主地閃躲了一下,不知是為了掩蓋什麼情緒,嘴角的弧度揚得更高了些。
他老以為自己笑著就代表一切都好。
“兄長,你答應去休息一下的,”杜常清毫不留情地戳穿他:“你又要繼續去工作。”
姬金吾試圖辯解:“我去換身衣服,然後就去休息。”
杜常清:“我看著你去,你不躺在床上我是不會走的。”
姬金吾:“……”
姬金吾示意自己的侍衛彆跟著了,然後和杜常清一起往樓上走去。
這幾個侍衛的修為都不如杜常清,見杜常清在,也沒什麼異議,悄無聲息地退下了。
姬金吾:“我其實不困。”
杜常清真的對他這副“我沒事不要在意不就是糟蹋自己身子死的早點嘛”的模樣非常生氣。
杜常清的語氣忍不住有點重:“每天喝那麼多提神的東西,怎麼會困呢!這些事情沒有必要的!”
他的脾氣是很好的,幾乎從來不和人發脾氣,話一出口,姬金吾停下腳步,有些驚訝地看著他。
他們已經上了樓,站立的地方離易楨躺下的房間挺近,朱欄曲檻,窮極奢麗。
杜常清知道這就是自己兄長的審美,但是他氣上來了,脫口就想說“這些身外之物一點也不重要,你不要那麼看重,重要的是你的身體”,轉念又想這畢竟是兄長為數不多喜歡做的事情,還是硬生生忍住了。
他自己把自己氣得雙眼通紅,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隻是很生氣地在盯著姬金吾。
姬金吾臉上的笑意終於收斂下來了,他的表情冷下來之後,一身都是血,整個人的氣場更加不對勁了,倒真像幽冥之客來訪。
他隻說了四個字:“情蔽而愚。”
愚蠢。
這話已經很重了,再加上他表情冰冷,素日以來作為兄長積累的威嚴在起作用,杜常清先是忍不住條件反射般顫了顫,然後才咬著牙反駁:“難道還有什麼事情比你的身體更重要嗎?”
姬金吾完全不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反問道:“這些事情我不做,誰去做?”
杜常清:“……”
杜常清根本不會吵架,也沒有和人吵過架,再加上兄長難得對他說了重話,現在不過是梗著一口氣撐著,邏輯完全亂了:“你明明方才才答應我的……”
他的話沒有說下去,因為姬金吾忽然抬頭看向了他身後。
杜常清在氣頭上,心情激蕩,完全沒注意到背後有人靠近,連忙順著兄長的視線看過去。
嫂嫂。
她總著紅裳,杜常清還沒見過她不穿紅色的樣子。他其實也沒見過她幾麵。
陽城有首很有名的民間小調,叫《落葉哀蟬》,“羅袂兮無聲,玉墀兮塵生……望彼美之女兮,安得感餘心之未寧。”
他很久沒聽見過這曲子了,這一刻忽然想了起來。
“郎君……”眼前的紅衣美人神色驚惶,鬢雲散亂,衣服也沒穿好,可憐兮兮的,人還沒到跟前,已經伸手出來想去抓姬金吾的手臂了。
美人玉色輕體,探出紅衣的那一小截手臂更是瓊英膩雲,骨頭肌膚仿佛是碾玉雕成的,看一眼都覺得在冒犯她。
姬金吾手上全是血,這一刻為她殊色所震撼,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半步,似乎想說自己懷裡都是血汙,不要弄臟你。
也正是這一刻,易楨再次聽到了那個奇怪的聲音。
上一次張蒼要殺她,卻被假扮成姬金吾的那位小郎君發覺,張蒼於刀光劍影中從窗前消失的時候,這個聲音也出現了。
鳥雀忽然展開翅膀,翅膀卻擊打在樹乾上的聲音。
她背對著空無一人的長廊,看不到身後發生了什麼,杜常清卻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長廊上憑空吹來了幾根烏黑的鴉羽。
這裡是姬金吾住的主樓,不應該有這種禽鳥毛羽的,這裡離風口又遠,也不應該有風能夠把羽毛吹得那麼遠。
杜常清猛然回想起什麼來,驟然伸出手,一把握住跟前美人的手腕。
他原本是避讓到一邊去的,給兄嫂騰出位置來,現在忽然變動身形,整個人直接攔在了姬金吾與易楨之間。
還沒等易楨露出詫異神色,她就感覺腰身一輕,隨後便看見有燃燒的黑色鴉羽從腰後吹到身前。
那是一大捧紛紛揚揚的鴉羽,已經燒起來了,從她身邊穿過的時候卻沒有一絲熱度,隻維持著微微火星,等與她擦身而過,再驟然烈烈燃燒起來。
有一隻手臂攔在她腰間,冷冰冰的,因為肌肉用力,觸感很硬,攔在她柔軟的小腹上,不由分說要將她向後拉進自己懷裡,顯出說一不二的強硬來。
杜常清也顧不上害不害羞了,他握著自己嫂嫂的手腕不放手,右手已經抽出了鳴鴻刀,無法閃避正麵襲來的燃燒鴉羽,隻能咬著牙硬撞上去。
姬金吾手也不慢,袖中符籙不要錢一樣往外飛,截在自己弟弟之前,向那一大捧燃燒的鴉羽迎去。
紙質的符籙遇火即燃,但在碰到鴉羽上燃燒的青黑火焰時,卻驟然化成冰,反過來包裹住了來勢洶洶的火光。
第一張符籙碰到火焰的瞬間就結成薄冰,冰層雖薄,但是在飛快地往四周延伸過去。姬金吾是直接扔了十幾張符籙出來,指數級加強了冰封的效果。
幾乎是一眨眼間,那一大捧燃燒著青黑火焰的鴉羽就被冰層定死在了原地,杜常清右手刀光一現,冰層紛紛崩塌,在長廊上散落了一地。
張蒼創立的殺手組織,名字就叫隱生道,與心法名字一模一樣。因為這個道派十分小眾,多年來又被斥為異端,傳承幾乎全在他一個人手上。
隱生道最著名的就是隱匿之術,相傳可以步塵上無跡、行日中無影。
簡單翻譯成遊戲術語就是:這是一夥刺客!!!
刺客最重要的是什麼?攻擊?暴擊率?穿透?吸血?不是啊!是移速啊!不敢偷家的刺客算什麼刺客!
不敢從彆人手上搶女人的刺客算什麼刺客!
刺客頭子張蒼沒有什麼不敢的。
再說本來就是他的,他就是接回來,什麼搶不搶的,多生分啊。
張蒼眯著眼睛向後疾退,懷裡的紅衣美人手腳都嚇得冷下來了,好在不再像剛才見他時那樣發抖了。
她的手真好看,唯一不好的就是握在另一個男人手裡,看起來那個男人還沒有放手的打算。
姬家這位上品修士,修的是無情道,名字叫做杜常清,與姬城主是同胞兄弟,關係極好。
這種旁人都知道的基本身份資料,張蒼還是了如指掌的。就連旁人不知道的,他也掌握了一些。
這位修無情道的修士,默默地戀慕著自己這個好看的嫂嫂。
特彆明顯,他的眼睛太乾淨了,乾淨到一切情感仿佛被鏡子倒映出來一般。
張蒼不信那位姬城主沒看出來,就算一時當局者迷沒發現,過了些時日,也總會發現的。
姬城主向來愛護自己的幼弟。
張蒼想,既然如此,當然不能將阿楨留著這裡。
那對兄弟,關係這麼好,怎麼能讓阿楨落到他們手裡,誰知道將來要怎麼磋磨阿楨。
恐怕有了孩子都不知道是誰的。
對吧,懷裡這個神寒骨清的美人,還是得由師父教導,嘗一嘗沒嘗過的滋味。
長廊不過數步,頃刻間便窮儘了。杜常清怎麼知道這個長得比姑娘還精致的男人腦子裡在想些什麼不堪入目的東西,他一心放在易楨身上,又不敢貿然進招,怕傷著她,隻能近身綴著,伺機出手。
張蒼連出數招,都被杜常清格擋下來,一時脫不了身,知道再纏鬥下去,優勢隻會往杜常清那邊偏去。
如此年輕的上品修士,確實天資過人。
他左手將懷裡美人的腰身抱得更緊一些,右手從芥子戒中隨意摸出一把匕首,眼都不眨,徑直斬了過去。
刀鋒所向,並不是杜常清,而是易楨那隻肌體溫軟、給握在旁人手裡的手腕。
帶不走就斬下來吧。
杜常清心中閃過“瘋子”二字,呼吸都屏住了,連忙鬆開了手。易楨自己也意識到剛才那個瞬間發生的事,手縮得很快,驚魂未定,肩膀在微微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