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隻穿了寢衣,淺白色、很薄,可能是最近瘦了許多,姬金吾掂量著她比從前輕了不少。
她以前經常看書看到很晚,累到上床去的力氣也沒有,趴在桌子上就睡著了。姬金吾看見了會把她抱到床上去,因為不知道為什麼,這姑娘不太習慣有婢女站在旁邊。
……也可能是因為抱著和被騎在身上不太一樣。
她的手撐在錦被上之後,大約覺得自己手不夠長,有點勉強,膝行了幾步,往上坐了一點,開始摸他的臉。
方才她還在被子裡安穩地睡著,渾身暖和,手也是熱乎乎的。倒是他從月夜中走來,雖然特意在帳外把身上的寒意散得差不多了,但是還是比她手的溫度要低許多。
這姑娘撫摸的動作很慢,倒更像是廝磨,左手撐著他胸膛支撐身體,右手用指腹去蹭他的下顎線、摸他的側臉。
姬金吾:“……”
這次……也是認錯人了嗎?
他一時不知道該不該歡喜,又覺得她怎麼會對自己有那麼好的態度,肯定是認錯人了。
可哪怕是冒領了交付給他人的溫柔,也讓他忍不住欣喜。
她披散的長發將肩膀遮掩得差不多了,若隱若現,隻在烏鴉鴉中露出一個單薄的弧度。
身子略微俯下一點,像是要吻他的樣子。
姬金吾:“……”
姬金吾握住她的右手,阻止她繼續摸自己的臉。他的角度是看不清她的臉的,也不知道她的表情如何,隻能直接開口問。
“阿楨,你知道我是誰嗎?”
她的右手軟膩膩地任他握著,也不回答,沒被抓住的左手開始扒拉他胸前齊齊整整的外衣。
姬金吾不敢坐起來,因為她坐得太上了,不是坐起來可以直接落在懷裡的姿勢,怕嚇到她。
於是他又握住了她的左手,重複了一遍問題:“阿楨,你知道我是誰嗎?”
懷裡的美人被完全中止了動作,終於被迫直麵問題,思考了許久,小小聲地答了一句:“……郎君?”
姬金吾終於發現不對勁了。
她沒認錯人。
沒認錯她怎麼會對他那麼親近?
姬金吾伸手去扶住她的腰,這才坐了起來。
然而隻是鬆開手的這麼短暫一小會兒,懷裡的美人已經攀著他的肩膀整個人靠在他懷裡去了,發出了一聲非常滿足的喟歎,像是在酷暑中找到了一個冰涼涼的玉床。
她把臉都埋到他的肩膀上去了,因為剛才扒拉他衣服,這裡被扯得露出了一點皮膚。
就是那道舊疤的位置。
曾經生長過不死蠱蠱紋的地方。過去那個驚慌的、什麼也不懂的少年想用舒痕膠消去蠱紋,但是並沒有成功,反而給自己留下了一道狹長的燒傷疤痕。
姬金吾想把她從自己懷裡抱出來,好好問問她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然後他就僵住了。
阿楨在吻那道疤。
她的唇也暖和,細細地吻,溫柔蜜意,萬分珍重的模樣。
姬金吾有點坐不住,他忍不住往後躲,背部抵在床架上,退無可退了,仰著頭,不像是被人親吻,倒像是被人咬著脖子要被殺了。
“阿楨,你知道我是誰嗎?”他第三次問這個問題,聲線隱忍,手虛虛地搭在她背上,明明抬手就可以把她從懷裡拎出來,但是硬是動不了手。
這姑娘熟門熟路地回答:“是郎君。”答完這句,她就繼續專心地膩在他懷裡。
“……是哪個郎君?”
這下她答不出了,答不出就不答,專心乾壞事。
姬金吾仰頭看床頂的青色圍帳,他這個動作,頭靠在突出的十錦架子上,很硌,但是顯然他的注意力不在上麵。
“姬金吾。我是姬金吾。阿楨。”他重複地念著自己的名字,這名字是他母親給取的。曾經母親因為太生氣他,還說要把名字收回去,說姬家沒他這樣的孩子。
姬金吾生於上元積年1801年的陽城。
那個時候,陽城城主是個修習鬼祟之術的人族女子,她叫做彩鸞。
他的父親是北幽的貴族子弟,雖然家世已經沒落,被家人送往世家做死士,但依舊保持著北幽國姓,姓杜。沒錯,他父親曾經是個虛無僧。
而且是個修樂陵道的虛無僧。
在脫離世家之後,他的父親獨自生活了一段時間,後來同他母親在一起,有了一對雙胞胎。
姬金吾不清楚自己父母是不是也有過恩愛的時光,反正他記事的那幾年,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更不知道自己還有個弟弟。
樂陵道認為因果了結,就不必再徒生孽緣。
隨著母親生活的他顯然就是孽緣。
不過他是小孩子的時候,倒並沒有覺得不開心。因為姬家還有外公外婆、舅舅大姨,他們都很愛母親,也順帶著愛他,經常陪他玩。
姬金吾稍大一些的時候,陽城暴/亂就開始了。
曾經被妖修背叛的彩鸞城主,在號稱“萬妖之城”的陽城,開始殘酷地屠殺妖修。
那場大清洗中發生了許多不好的事情。總之五年之間,姬家就隻剩下他和母親了,其餘的人都死了。
他不敢問母親,為什麼家裡的人越來越少。母親整夜整夜地哭泣,身上的孝服一重一重地加。
孩童心智成長起來的那幾年,他一直都穿著粗糙的白色麻衣,因為要給外公外婆戴孝,母親也是。
家中的裝飾更是一再精簡,一眼望去白茫茫的,雪洞一樣。
可能是孝服穿得太多了,他成人之後執念一般喜歡奢麗的裝飾和袍服。
母親害怕他也被殺,成天將他關在屋子裡,不讓他亂跑。或許是因為小時候打好了底,後來他為了工作沒日沒夜地關在書房裡,竟然也能坐得下去。
姬金吾老老實實被關了五年,穿著孝服,安安分分地看書。母親回家之後也不陪他,她很忙,她要給自己的父母兄姐報仇,沒有時間陪一個小孩子。就算有時間,她也會立刻陷入巨大的悲傷之中,摟著他哀哀哭泣。
後來,後來。
“姬老夫人聯合其他修士,殺了彩鸞,為家人報了仇,登上了陽城城主之位。”
不幸就發生在那個勝利的夜晚。
姬金吾已經很久沒有離開家到外麵去了,他很開心看見母親笑著、大家都笑著。陽城陷入了狂歡的海洋,所有人都在慶祝。
他那一年九歲,過去五年的生活都是無邊無際的粗糙白色麻布。
姬金吾隻認識一個同齡的女孩,就是陳清淺,說同齡人有點勉強,那個女孩子說是隻比他大三歲,但是這個時段的女孩子已經叫做少女,比同齡男孩高上許多了。
平常姬金吾也不太和她在一起玩的,但是那天陳清淺的母親說她們要離開陽城了。
彩鸞死了,封城令失效了,她們母女可以走了。她們好像早就要走了,在陽城耽擱那麼久,並不是出於自願。
陳清淺很高興他來送自己,大人們要說話,兩個小孩子就被趕出去玩。
也是因為太久沒出去了。兩個小孩子出去玩,自然沒有危險不危險的觀念。
他一不小心從高處墜落,醒過來的時候是在海邊,仰頭還能看見掉下來的那個崖角。
陳清淺給他用了奇怪的藥,她說這是她家傳的不死蠱,可以起死回生,讓他不要告訴彆人。
姬金吾從死寂的寧靜中蘇醒過來,也認為這件事不能告訴母親。母親好不容易那麼高興,他又沒什麼大問題。
而且母親會很自責的,外公外婆去世的時候,明明不是母親的錯,但是母親還是跪在他們的牌位前,把手割出血,哭訴著說自己不孝。
或許隻是因為太小了,又被關得出現了心理問題,過度看輕自己的問題。
那天之後,家裡還來了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男孩,母親告訴他那是他的弟弟,叫杜常清。
母親很高興常清能過來玩。之前陽城太亂了,父親是完全不讓常清過來的。
姬金吾覺得多了個親人,這種大家都高興的時候,他就更不該湊上去掃興,說自己出事了。
當時也確實沒什麼問題。好好的,一點也不痛,從高處墜落,身上一點傷也沒有。
隻可惜常清不太喜歡陳清淺,陳清淺喜歡逗小孩玩,常清覺得她太惡劣了。
後來陳清淺母女真的離開了陽城,他還和陳清淺通過幾封信,信上她說這藥是她母親自己做的,獨一無二、絕無僅有。
再後來他們就失去了聯係。
母親其實一直對家人死去耿耿於懷,常對他說,還好把他養大了,他沒有在那場動亂中出事,不然她早就去陪自己慘死的父母兄姐了。
某一天,姬金吾記得是上元積年1817年夏日的某一天,他身上忽然開始生長蠱紋,接著便是如影隨形的劇痛出現。
母親依舊很忙,她是愛他的,把最好的東西都給他,但是她有許多事情要處理,甚至沒太注意到他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