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都之內酒家甚多,無數客棧掃榻以待,想做好這次二十年一度的大買賣。
為招待好遠道而來的錢袋子、把靈石賺到自己口袋,接下來三五年吃穿不愁,酒家往往提前開始準備。
美酒佳肴,陣法裝潢……平心而論,楚慎行選來宴請小友們的店家,在一堆酒樓裡談不上出挑顯眼。哪怕是那壇被三位小友悉心細品的蘭生酒,在楚慎行喝來,也有些寡淡。
他喝過更好的東西。
不過郢都正值萬人空巷,並非人人都像楚慎行那樣見多識廣,所以酒家生意依舊極好,客似雲來。
楚仙師財大氣粗。一塊塊靈石砸下去,砸得酒家財迷心竅,清出最好的雅間。看窗外,能見遠方迤邐宮城、巍峨山嶺。兩個時辰前,天剛剛暗下,其時山高而月小。當下,月上中天,青藤靜靜伏在樓外,月色似霰。
而看酒樓之內——
楚慎行踱步而出,背後門扉被靈氣推動、闔起。楚慎行思忖片刻,拿出一塊靈石,在門口快速布了個隱匿陣。
有人再從門外經過,會不自覺地忽略掉這個雅間。
秦子遊正伏在欄邊,找尋聲音發出之處。倒是柳叔,在楚慎行布陣時,若有所思地看了楚慎行一眼。
這位楚仙師的來頭,倒是愈發讓人好奇了。
想了片刻,柳叔一哂:總歸不會於我有礙。
他低頭,去看孫胖狀況。
方才一聲尖叫,不但讓秦子遊充滿想要一探究竟的好奇、疑思,也驚醒了孫胖。
蘭生酒畢竟醉人,所以此刻醒來,他也依然暈暈乎乎,看周邊狀況,頗為發蒙:“怎麼回事兒?咱們怎麼在外麵……”睜著一雙朦朧醉眼,想撐著地板站起來,都找不準發力點。
柳叔見狀無奈,乾脆掏出一瓶藥丸,取出一顆,塞入孫胖口中。
他心道:今晚怕是不太平啊。
這一幕恰被楚慎行看到。從前柳叔給張興昌喂藥的畫麵與當下重疊,楚慎行略微失神。轉眼,他聽秦子遊問:“楚仙師!剛剛那聲驚叫,似乎是從那邊雅間出來。”
秦子遊指向酒樓中庭另一邊。已經有酒樓小二趕去,敲了門,問發生何事、是否需要幫助。
一刻夜明珠懸於中庭,與明光陣帶出的光色交相輝映。
聽到尖叫聲的不止有秦子遊與孫叔,還有其他客人。零散有人從雅間出來,查看狀況。
很快,對麵門開,秦子遊眉尖微攏,凝神去看。開門的是一個青年人,明明距離不遠,卻偏看不清麵孔。乍看上去,有一個“眉清目秀”的模糊印象。可若想要細看,就會發覺視線總在不自覺地偏移、無法真正落在對方麵上。再挪開目光回想,腦內空空蕩蕩,一點印象都無。
秦子遊意識到,青年人興許用了什麼法子,遮擋容顏。
他記下這個問題,見青年人對店小二說了幾句話。小二便點點頭,離開雅間門口。門闔上,再未開啟。
周邊已經有人在議論:“興許隻是打翻了一杯酒。”
“散了散了,沒什麼好看。”
“還是待會兒叫小二來問問。”聲音漸遠,講話的人進入雅間,“那人遮臉的法子,我此前也在歸元宗仙師身上見過。待會兒去打個招呼?過幾日就要收徒了,咱們提前認識歸元宗仙師,也能多一分勝算。”
講最後一句時,對方已經身在雅間之內。陣法閃爍,按說秦子遊不該再聽到屋內話音。可他不知覺間鋪出神識,悄然避過隔音陣法。等聽完對方的話,才意識到,自己剛剛竟做了一回簾窺壁聽之事。
秦子遊還算鎮定地挪開目光,心中略覺尷尬。
他回神。孫胖站起來,揉著額頭,五個指根下都有一個小小肉窩,問:“子遊,柳叔說興昌正在裡麵……”
秦子遊應了聲,收斂心緒,答道:“是,他在‘頓悟’。”
“這樣啊。”孫胖出神。
秦子遊看向他。
似乎想說什麼,最後還是不曾說出口。
於修士而言,頓悟是件玄之又玄的事。可天道厚愛秦子遊,彆人求之不得的頓悟,對他來說,卻稀鬆平常。
與母親在外流離的歲月裡,母子二人每日塵灰滿麵,無心打理。這種境遇下,秦子遊無師自通,學會操縱周身靈氣,勾引飛鳥地鼠,以此填飽肚子。隨著與靈氣接觸愈來愈多,忽有一天,他清晨推開窗子,見窗外有竹,竹上掛著露珠,露珠邊趴著一隻螞蟻。
這一幕撞進秦子遊眼簾。竹葉之輕、露水之小、螞蟻之微……秦子遊久久凝視,他年紀甚小,並不知道自己那一刻的觸動是為何。
直到秦夫人詫異叫他:“子遊?”
秦子遊回神,回身應道:“娘,怎麼了?”
這之後,秦夫人常見兒子在一處愣神,呆呆不動。她是尋常婦人,雖嫁了個煉氣期的丈夫,可兩人成婚時,秦老爺已經徹底心灰意冷、放棄仙途,將從前苦尋而來的修煉心法都鎖在櫃底。所以秦夫人並不知道,兒子這是在頻繁的“頓悟”。
這明明是修士們求之不得的好事,偏讓秦夫人頗為憂心,生怕兒子就此癡傻。因為這個,那兩年裡,秦子遊總是有意克製,避免“胡思亂想”。
是在日後,一家重逢,秦老爺聽妻子隱晦提起,要給兒子找個大夫,秦老爺才聽說、驚喜:“我兒子竟是個修行奇才!”
他叫來兒子,鄭重告知,說這是一件好事,以後順其自然即可。
聽著這話,不過八歲的秦子遊心緒一鬆,身無雜念。下一刻,他便覺得自己與天地融於一處,無數靈氣紛湧而來,融於經脈、衝擊關竅。他是水中魚,天上雀,世間靈。
看著這幕,秦老爺起先怔忪,隨即暢快一笑,隻覺自己終於被天道厚待一回。
頓悟結束,修為自然進境。
得知好友因一曲《陽春白雪》頓悟,孫胖心情複雜。開心?欣慰?自然有。一路走來,他早已默認,興昌與子遊都會拜入歸元宗,唯有自己,在這一次郢都之行後,還要回到凡人生活。
孫胖自覺有自知之明,可仍有些薄薄酸意。
興昌這會兒是煉氣前期,據聞是花了六年時間感應天地靈氣,終於在三年前引氣入體。三年下來,略有道基。等這次頓悟結束,運氣好的話,沒準會進境到中期。哪怕沒有進境,修為也實打實提升,之後見了歸元宗仙人,更添一重把握。
不似自己。
這份酸意實在不該。孫胖收拾思緒,拿其他事轉移注意力,揚聲叫到:“小二——”
店小二跑來,聽孫胖問:“方才那邊雅間發生何事?”
來者並非去對麵雅間之人,但因那一聲尖叫動靜太大,不少客人聽到,想來會有不少人問詢,於是小二們相互對過話,這會兒流暢回答:“客官,那邊的仙師在切磋技藝、繪製雷暴符。剛剛是不慎引動一枚,好在仙師修為高深,已經將被引動的雷暴符毀去,客觀無需憂心。”
這一番解釋言辭簡略,但細節詳實,聽起來尤為可信。
孫胖原本就心中有事,此刻因小二話中“客官”、“仙師”的區彆更加心煩意亂,擺擺手,“知道了,你下去吧。”
小二“哎”了聲,很快離開,途中又被其他雅間叫去,想來進門之後,仍是同一番說辭。
“既然這樣,”孫胖回身看楚慎行與秦子遊,克製著不讓自己總想著張興昌,“那也不是什麼要緊事。楚仙師,子遊,興昌既然在屋裡,那咱們是就在此等候、為興昌護法,還是——”
秦子遊說:“不太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