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還錢(1 / 2)

蟬噪鳥鳴,林深無人。

水清石出,葉送煦風。

少年身量未成,比楚慎行要低半頭,這會兒直視楚慎行,要抬起麵孔。

有燦燦日光透過林葉,落在少年臉上,照出秦子遊清俊容貌。

少年目光灼灼,打定決心,要知道一個答案。

楚慎行知道,如果自己此刻回答,“是,我也這樣”,那少年一定會對自己也敬而遠之。

這個結果甚至讓楚慎行有種奇妙的、看事情脫離掌控的刺激感。

但他遺憾地壓抑自己,勉勉強強,顧全大局。宋安未除,自己修為更未恢複,還須從長計議。

楚慎行想了片刻,回答:“我這一生,殺過一千六百七十二個人,其中包括九百六十一名修士。”

秦子遊一怔,完全沒想到,自己會聽到這麼一個答案。

他見眼前男人臉上略帶一點笑。可與從前,在望月樓時,在青天上時……在任何時候的笑相比,此刻的神情都又有所不同。

此刻的笑,不帶什麼溫情,卻又坦坦蕩蕩。

他說:“我第一次殺人,是在十五歲,第一次出遠門,走江湖,途徑一個村落,見老弱婦孺皆麵有苦色。我一心行俠仗義,於是問,發生何事。他們告訴我,村中青壯不在,有山匪入村,□□擄掠。於是我問清山匪去處,孤身上山,要救被拐走的女郎回來。”

秦子遊微微睜大眼睛。

這未免太巧!

自己當初,也經曆過一樣的事。

他殺的第一個人,正要對被劫掠去的少女行不軌之事。秦子遊拔出日影劍,將他頭顱斬落,又解開自己外衣,披在少女身上。

他在心裡默默地數:在那個山寨裡,自己一共殺了二十七人,其中七名煉氣期修士。

楚仙師呢?

秦子遊這樣想,楚慎行卻未告訴他一個具體數字。

他看少年,溫聲道:“子遊,有些事亙古以來就有。古人暢想‘天下大同’,可這萬千年來,又有什麼不同。”

秦子遊心有戚戚。

楚慎行又講了幾件其他事。

他模糊了時間、地點,隻說自己做過什麼。有修士不知從何處拿到《紫霄心法》殘本,修煉魔功,最後控製不住喋血**,屠了數個村落。自己殺他,問心無愧。

秦子遊點頭。

有凡人不知從何處找到一本“雙修秘籍”,為此強擄少女,囚於地牢,想要借此入道。周遭城鎮人心惶惶,皆以為是魔修所為,自己去查,覺得未有魔修蹤跡,最終才發覺做惡之人竟是個平日裡慈眉善目、頗得人心的員外。自己殺他,衾影無慚。

秦子遊眼睛一點點發亮。

楚慎行說了許多。

他未欺騙秦子遊。

但也沒有告訴少年,這些其實大都是歸元宗的師門任務。

第一次接師門任務下山時,楚慎行在築基後期。

秦老爺是煉氣修士,十分高壽,活到足足一百二十歲方仙逝。

他並非孤寂一人,而是另有續弦、有了其他孩子。到晚年,稱得上子孫滿堂。

弟弟妹妹尚且知道自己有一個拜入歸元宗的兄長,秦家另有大郎。往下的小輩,則對楚慎行的存在一無所知。

初次下山時,楚慎行已經在歸元宗待了八十餘年。

再看人間,他全然換了一種心境。麵對惡事出手,也並非鏟惡鋤奸,而是作為淩駕於凡人之上的“法理”,去處置一切。

這到底與少年所思不同。

楚慎行出神,心裡再度浮起先前那個問題。

他想:宋安騙我,是為了脫離此界。我對子遊隱瞞甚多,卻是為了報複宋安……

我們又有什麼不同。

楚慎行微微沉默。

秦子遊則催他:“楚仙師,還有呢?還有呢?”

楚慎行忽而道:“子遊,我對你說這些,是有我的目的。”

秦子遊輕輕“咦”了聲,眼神剔透澄澈,說:“我知道啊!楚仙師莫非忘了,此前你便說過,倘若我猜到,你就告訴我。”

楚慎行好笑,說:“那你現在猜到否?”

秦子遊斟酌片刻,像是羞赧。但很快,他大大方方,說:“是有些思路。”

楚慎行道:“不若說說?”

秦子遊道:“倘若我猜錯,楚仙師可莫要笑我。”

楚慎行:“自然。”

秦子遊和他分析:“我想了許久,終於恍然大悟:說到底,還是要看遇到楚仙師之後,我身上有何變故。”

楚慎行一頓,道:“不錯,繼續?”

秦子遊像是被鼓舞。他斟酌言辭,“細細想來,唯一一點,在於:我不再想拜入歸元宗。從前覺得,是否是我多心,可剛剛那樣問楚仙師,楚仙師的一番話,又的確恰到好處地說服我。仿佛還透出一些其他意思,有好幾例事,都講凡人如何走上歪路,再被楚仙師斬殺。這麼看,哪怕不入歸元宗,我欲移有朝一日移山海,就總需要仙師指點。”

楚慎行挑眉,心想:哦,原來你聽出來了。

“所以這會兒,”少年再接再厲,繼續說,“我心裡隻有一個念頭——想讓楚仙師來做我的老師。”

楚慎行笑了下,重複:“老師?”

而非“師尊”嗎?

碧元大陸之上,修士間,講究“天地師親君”,與凡人有所不同。

天地之外,“師”在最前。

但即便是“師”,也分很多種。譬如楊瀾與曲芙,在歸元宗收徒、師兄妹二人趕來郢都前,兩人已有“師父”。可這師父不同於日後會有的“師尊”,他最多給楊、曲二人一些粗淺指導,讓他們莫要在修習心法前走歪路。此外,便一概不管。

隻有教導心法的人,才算得上“師尊”。

至於秦子遊所說的“老師”,那還要排在“師父”後。師父師父,是“師”也是“父”。到“老師”,雖一樣要收束脩,可這締結的隻是一層師生關係,而非師徒。

徒不教,師之過。可學生有錯,老師卻不會被牽扯。

少年說:“是,‘老師’。卻不知楚仙師意願如何。”

父親是商人,秦少爺耳濡目染,知道何謂上天討價、落地還錢。如果自己沒有想錯,楚仙師所圖又不止如此。那“老師”兩個字,興許能詐出更多內情。

少年試著把主動權搶到自己手中。

他看似從容,可袖下的手微微顫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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