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慎行不因少年額外補充的話而生氣。
他嗓音裡帶一點薄薄笑意,說:“子遊,你這樣想也很好。我希望你以後總能胸懷磊落。”
寂靜夜裡,程家的船順流南下。
隨著師徒講話,角落裡,明光陣中的靈石逐漸耗儘。艙內光線暗淡,唯有清亮月光從窗格照進,在床邊,灑下一點白霜。
等到最後一點靈石化作細灰,少年與男人的麵孔皆被昏沉暗色吞沒。
雖主動提出上船,但楚慎行對程玉堂仍有戒心。他始終留意四周動靜,唯有麵對秦子遊時,全然放鬆。
秦子遊不知這些。
他趁著艙內昏沉,又微微塌下肩膀,用手撐下巴。這是少年慣愛的姿勢,楚慎行神識停頓在秦子遊身上,袖子裡的青藤蠢蠢欲動,仍然想要糾正他。
先前,他與秦子遊提起,“身如修竹,如琢如磨”。可說到後麵,話題被子遊繞開,最後一路講到宋安,倒是忘了原先的話題。
他斟酌,要如何開口。一定要讓徒兒心服口服、再不多犯。
但秦子遊先一步講話,感歎似的:“這話,還真不像是師尊說的。”
楚慎行輕飄飄答:“是你對我成見太深?”
“有嗎?”秦子遊笑了聲。他嗓音清清亮亮,倒像是流水似的月光,“師尊,我與你相識至今,也有五十來天?”
楚慎行:“然。”
秦子遊先打嗬欠,才慢慢說:“也對,不過五十天。”
怎麼夠認識一個人呢。
楚慎行想等他下一句話。可接下來,卻覺得肩膀上一重。
困倦的少年靠上來,氣息綿長平穩。
他枕在楚慎行肩頭,就這樣睡去了。
楚慎行微微怔忪,方才想到一半兒的話,被秦子遊的動作打斷。他看窗格,見窗外江天一色,月照花林。
天地廣闊,星河耿耿。
而在這一隅客艙內,秦子遊靠在楚慎行身上。
楚慎行低頭,看到少年闔起的眼睛。秦子遊是俊俏少年,連睫毛都纖長,鼻梁挺直,臉頰正貼在楚慎行肩頭,因姿勢緣故,有些許變形。
往後的年月裡,他可能始終和楚慎行相敬如賓,也可能分道揚鑣。他聰明、大膽而心細,原本該是自由自在的小鹿,偏偏引起了兩個獵人注意。
楚慎行看了片刻,緩慢地想:得讓子遊躺下來睡。他這樣子,明天又要叫脖子痛。
到那會兒,可能又像是方才一樣,委屈又可憐,揉著脖子,拖長尾音,明明白白是撒嬌,說:“師尊,痛啊——”
想到這裡,楚慎行唇角挑起一點,倒是把自己逗笑。
青藤從楚慎行袖口湧出,攀上秦子遊肩膀,將他扶向旁邊床榻。
楚慎行原先說要打坐,要繼續煉化金輪魚精血。可他坐在床上,視線不自覺落上秦子遊麵孔。
他頂著這張臉八百年,對之再熟悉不過。往後,秦子遊還會長開。從旁人客氣的一句“秦少俠”,變成“秦真人”。
他口口聲聲說看不懂楚慎行,說自己的確和楚仙師相互利用。但他也確實信任地、依賴地把楚慎行叫做“師尊”。無論遇到什麼事,都想先告訴師尊。自己要被人害了,想到的都是“我死之後,師尊會如何”。
楚慎行看了許久。
最終,閉上眼睛。
程家的船,到底與楚慎行隨意租來的漁船不同。除了明光、降暑這些常用陣法外,船底另刻了迅行陣,可以讓船行進速度加快許多。
秦子遊原先還擔心,怕他們趕不上花會。可在十四天後,一行人恰好抵達雲夢府。
雲夢府是雲夢郡下轄的城池,天地蓮池正在其中。為吸引四方修士,儒風寺在拍賣天地蓮本身外,還額外訂了一條規矩:如若哪位修士想要親自去蓮池采摘,也未嘗不可。一共一千個名額,可以拿儒風寺懸賞之物來換。如果沒有換完,那也無妨。名額同樣可以拍賣,價高者得。
楚慎行記掛的,就是這個采摘名額。
他態度明確:如果實在拿不到,再考慮退而求其次,去買儒風寺采好的天地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