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慎行抿茶的動作一頓。
他手指貼著被茶水暖到溫熱的瓷盞上,指尖觸感滑而潤。低頭看,這是極好的青瓷,影青釉,其上暗雕蓮花與葉,刻紋飄逸,透著光,在手指上留下淡淡的影子。
而秦子遊始終看著他。
屋內仍有明光陣,光線不若街上明耀,而是更加柔和。這樣的光,落上秦子遊麵孔,照出少年俊秀眉眼。
他還什麼都不知道。
但他能察覺到,楚慎行心情不好。
往常八百年,若有苦惑,楚慎行多半自己默默咽下——思過崖下的五百年自不必說,往前再推,他是歸元宗首席,是白皎和程雲清的師兄,是張興昌無法追逐的故友。
他曾在山巔與張興昌喝酒,也曾在後山聽程雲清和白皎鬥嘴嬉鬨。他聽過許多苦惱,也見過太多弟子無法進境的悲涼。
可沒有人會聽楚慎行說。
他是天之驕子。
他百歲便至金丹,整個歸元宗的年輕一代,再無楚慎行的對手。
他是這萬年來最後希望追上逍遙老祖腳步、飛升至大千世界的天才!
他怎會與其他弟子一樣有苦惱?
他怎能與無法進境、終於築基的“螻蟻”有同樣迷茫?
聽了少年的話,過了不知多久,楚慎行終於側頭,看秦子遊。
這一眼,楚慎行像是看到郢都望月樓裡,衝到屋外、在扶欄邊上,看著另一方雅間的少年。
他忽然開口,說:“子遊,你要十六歲了。”
秦子遊一怔。
他說:“是。”
楚慎行:“我此前和你說過。”
秦子遊眨巴眼睛。
他想:可你給我說過的事情很多。
楚慎行有意停頓片刻,見少年神色變幻,似絞儘腦汁,想要猜到自己想說什麼。
見秦子遊這樣,他心情稍稍轉好。八百年時間,自己改變許多。但子遊還是從前的樣子,赤子之心,桃源在胸。
他大約想不到,所以眼巴巴看楚慎行。
楚慎行隻喝茶。
秦子遊便猜:“對,師尊,你前麵講,你第一次出門遠行,是十五歲。歸元宗隻收二十歲以下的修士做弟子,這麼說來,這五年間,你大約還有其他經曆?”
楚慎行和他提年齡,他便從年齡上手。
讓秦子遊略微驚訝的是,自己猜完,得到一句:“對。”
少年眼睛睜大一些。
楚慎行卻不再多說什麼。他信手疊了隻紙鶴,沒有點靈犀,隻用來傳音,吩咐酒樓小二,給房中送些東西。
秦子遊見他這樣,有些不解,但未疑問。
等紙鶴飛出,楚慎行漫不經心,想:宋安大約正盯著這個,無妨。
與徒兒講了幾句話後,他心思重新活絡,開始考慮,要如何擺脫宋安。
有個現成的法子。
但也有問題:子遊修為不夠。
好在以他們手上的東西,一個月時間,足夠讓秦子遊進境。
在等待小二送東西上來的時間裡,楚慎行告訴徒兒:“那次遠遊的終點,是郢都。”
秦子遊輕輕“啊”了聲,說:“原來如此。”
倒是和自己一樣。
他心思一轉,一本正經,說:“這麼講來,師尊,你與我甚是有緣。”
楚慎行含笑,問:“此話怎講?”
秦子遊看他,見師尊神情平和,眉梢眼角帶一點溫和笑意。秦子遊也笑,像是有意要逗師尊開心,認認真真和他數:“你看,你我都是這個年紀第一次出遠門,這一去,便是郢都。途中遇山匪,便上山除匪、救人。”
他說:“往後,我與興昌、孫胖,哦,還有柳叔,我們四人一同西行,入郢都時正值七月,稻花正開,臥於山嶺,若玉上堆雪……”
少年似乎回味從前光景。
他雖對歸元宗失望,但此刻記起故友,仍然想:興昌大約是進了歸元宗吧?我大約還是該為他高興。
楚慎行:“然後?”
秦子遊看他,眼神分明是:然後——
楚慎行幫他補充:“我十五歲末尾,拜宋安為師。”
秦子遊心想:我十五歲末尾,拜你為師。
他也想到這個,可這一份“有緣”,對楚慎行來說,似乎不是好事,所以秦子遊沒有說出口。
然而楚慎行自己講出。
他逗秦子遊,“子遊,你是忘了這點嗎?”
秦子遊觀察他。
片刻後,覺得師尊心情似乎恢複了,少年放鬆,笑一笑:“倒是沒有。但師尊,”話鋒一轉,正經問,“我們要如何擺脫宋安?”
楚慎行看他,視線悠悠。
少年看不懂。
隻聽楚慎行回答:“你我倒真是心有靈犀。”
秦子遊“咦”了聲,“這麼說來,師尊已有辦法?”
否則怎會是這樣的語氣。
楚慎行頷首。
秦子遊便再問:“是什麼……”
他一句話還沒說完,聽到敲門聲。
是小二送來楚慎行要的東西。
師徒二人看向門口,楚慎行指尖在桌麵上輕輕一點,門打開。小二做好準備,喉嚨裡備滿吉祥話,想借此討些賞銀。可惜等門開,往裡一看,隻見一片混沌。
手裡的托盤自發飛起,入了那片混沌,消失不見。
小二一愣。他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左顧右盼。這的確是自家酒樓,怎會——
正在納悶,又有兩塊下品靈石從裡麵飛出來,恰好落在小二懷中。
小二樂了,明白,這大約是碰上那個大能。他收起靈石,端端正正地衝著閉攏的門拜上三拜,“多謝仙師賞賜。”